正文 第四篇:日子(1 / 3)

李讓庭聽到窗外一聲高過一聲的喊叫聲和響亮的拍門聲時正睡得稀裏糊塗。當那個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時,李讓庭一個激靈,頓時睡意全無,他斂聲屏息,做賊似地僵住身子,不讓它鬧出一絲動靜,兩隻耳朵狗一樣地警醒。直到確定房東踢踢遝遝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他才懶懶地從溫熱的被窩裏爬出來,邊穿衣服邊嘀咕,黃世仁一樣,難道還會跑了她的房租?

都說今天發工資。李讓庭決定去工廠看看。他胡亂洗漱一番就出門了,剛踏出家門,一股冷風象把刀子向他削來,他朝後倒退了一步,把衣領豎起,縮著脖子走路。不遠處有個公交車停靠點,有幾個和他一樣縮手縮腳的人正站在那裏東張西望著。李讓庭並不想搭公交車,盡管去工廠還有幾站遠的路程。他拿定主意,堅決不搭,哪怕隻需花一元錢。成家後,他一天比一天地明白錢從牙縫裏摳出來是怎麼一回事,他還知道日子是精打細算出來的,細水,才能長流。更何況今天他輪休,他有的是時間。

一路上,李讓庭在心裏盤算著,把一月的收入支出分列得一清二楚。房租,水電,孩子的生活費,這些都是支出中的重中之重。除去日常生活必需品的開支,真正到手的錢就有些慘不忍睹了。夢秋昨晚還趁火打劫地向他提出發工資了要買件新衣服的要求,說是看中了一件款式不錯的外衣。那語氣是容不得半點商量,非買不可的語氣。李讓庭聽著就心煩,而讓他更心煩的是外衣的價格,那是個相當於他們一家三口吃半個月豬肉的價格。也就是說,買了那件外衣,他李讓庭一家就隻能吃半個月齋了。李讓庭不明白夢秋怎麼就變成了個寧可半個月不吃肉也要買外衣這樣的一個女人。昨晚他硬著頭皮,聽夢秋象批鬥地主一樣條條框框地數落他。夢秋說,跟了他快十年了,一天舒心的日子也沒有過,三九寒天,人家媳婦窩在家裏圍著熱呼呼的火爐,而她卻還要在冰天雪地裏拾掇煤渣。等等。總而言之,一個字:苦。李讓庭插言,誰讓你去呀,是你自己愛去。夢秋一聽,差點跳起腳來,我愛去?我不去,這個冬天燒什麼?你有錢買煤買炭?一句話就讓李讓庭啞了口,李讓庭當然沒錢買煤買炭,不然,他今天怎麼象楊白勞懼怕黃世仁一樣地躲著藏著呢。夢秋見李讓庭不吭聲,說得越發起勁了,她把兩手往身上使勁地一拍,唾液飛揚地說,你睜大眼睛看看,從結婚到現在,我身上穿的,跟要飯的有什麼兩樣?這身打扮都見不得人了。翻來覆去,覆去翻來,數落的都是那些陳芝麻。歸根到底,終究是一個錢字惹的禍。李讓庭窩著一肚子的火,衝正對著鏡子左照右照的夢秋氣咻咻地說,我窮,我沒錢,有本事你去找個有錢的老板。當然,那時的李讓庭是氣糊塗了,說完這話他當時就後悔得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根。他看見夢秋緩緩地轉過身,蓄滿淚水的雙眼飽含著委屈哀怨憤怒。他真的擔心夢秋會一氣之下衝出家門,象電影電視或者小說中經常出現的某個場麵一樣。如果是那樣,他李讓庭也會如電影電視小說中的某個人物一樣,毫不猶豫地緊跟在她夢秋屁股後麵,他不信他李讓庭攆不到她夢秋。但夢秋隻是恨恨地,聲音裏含著哭腔,說,你等著!

說句實話,就夢秋的模樣,隨隨便便找個有錢的老板傍著也不是不可能的,他們這座城市,如果天上飛過一隻鳥,屙下來一泡鳥屎,一定會砸在一個老板的頭上。而現如今,明裏暗裏給自己老公戴綠帽子的女人又不是沒有。李讓庭想到這裏,心情黯然下來。他和夢秋是一個村子裏的,倆人從小青梅竹馬地好著,結婚後到了這個花花綠綠的城裏,這個連空氣也不如鄉下幹淨的城裏,他李讓庭不敢打包票她夢秋還是原來那個夢秋。李讓庭思來想去,最後決定:發了工資,他咬著牙關也要替夢秋把那件外衣買回來。不就是少吃半個月的肉嘛。

一路上李讓庭還想起了他的老娘。娘總是擔心他們在城裏沒飯吃。娘在電話裏絮絮叨叨地說,庭兒,城裏不比鄉下,出門就要花錢,連上個茅廁也要錢呀。娘還說,你都一個多月沒回鄉下抬米了,你們一家三口喝西北風呀。李讓庭卻遲遲不動身,他想把工資等到手再說。

這樣想著,猛地一股西北風嗖地鑽入他肺腑,李讓庭被狠狠地灌進一口,眼淚都快嗆出來了,胸口痛得跟針刺一樣。他住了腳,捂住胸口,半天才直起身子,罵了聲:這狗日的西北風,真他媽的夠嗆!李讓庭緊了緊腳下的步子,讓風趕著,匆忙地走,抬眼就到了工廠。

隔老遠,李讓庭看見廠財物室附近堆著三五個工人,縮頭縮腦的,估計也是和他一樣來問工資的。這年頭,口袋裏空癟,人就象患了侏儒症一樣,高不起來,連說話的嗓音也低了幾個分貝。李讓庭瞟了工友們一眼,都是些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麵孔。他們正嘀嘀咕咕地抱怨著,抱怨出納的遲遲不來,抱怨年底的豬肉一天一個價,更多的是抱怨這望眼欲穿拖欠了三個月至今仍無著落的工資。

李讓庭在寒風中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決定去財物室探聽探聽,走到財物室門口,發現門虛掩著。他輕輕把門推出一條縫來,朝裏瞄了一眼,見一名會計正埋著頭,坐在電腦前,手指一上一下地翻飛著,把個鍵盤按得嗒嗒地作響。空調嗚嗚地在她當麵吹著,屋裏屋外完完全全兩個世界。李讓庭猶豫了片刻,遲遲疑疑地走進去,臉上堆滿了笑,問,大姐,今天發工資嗎?那位中年婦女抬起頭來,麵無表情地用眼角掃了李讓庭一眼,說,不發。語氣生硬得象塊鐵。李讓庭頓了一下,又低聲下氣地追問,那什麼時候發?那位大姐拿著腔,眼皮也不抬地說,快了,或許明天,或許後天,就這兩天。李讓庭忙道了謝,小心地掩上門,退了出來。

早已等得不耐煩的工人們見李讓庭出來了,眾星捧月般地把他圍了個密不透風。李讓庭模仿著那位大姐,拿腔拿調地說,工資快發了,或許明天,或許後天,就這兩天。惹得那幫工人嘴裏罵著娘,哈哈大笑著散了。

李讓庭有些失望地往回走。他還有明後兩天的輪休假,休完這三天,他又得當牛做馬日夜顛倒地來車間幹活了。明天不回鄉下抬點米來,後天就一定要去,不然,真的是要喝西北風了。

李讓庭磨磨蹭蹭地回到家時,已消磨了大半個上午。他屋前屋後轉悠了一圈,不見夢秋半個影子。這一個早上的時間,人跑哪去了?就算是去撿煤渣,也該回來了呀。難道又到孩子他幹媽家蹭飯去了?李讓庭這樣想著,走進廚房,架起鍋,準備做飯菜,早飯中飯一頓解決。

廚房被夢秋收拾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一點油煙的痕跡也沒有,好象他家大半年沒開過夥一樣。他舀了一勺米,洗淨,放入電飯煲,摁下開關。然後就在廚房翻箱倒櫃起來,除了兩兜蔫蔫的大白菜東倒西歪地堆在牆角外,他並沒發現其它蔬菜。他打開碗櫥,意外地發現裏麵有一碗堆成小山樣的酸辣子,心裏一陣高興。有了這道開胃菜,他還愁吃不下飯?李讓庭記不清他有多長時間沒和葷腥打過照麵了。以前,他是徹頭徹尾的饞貓一族。夢秋就是他的魔法師,變著法子變著花樣滿足他貪婪的食欲。時常吃得他滿嘴油光可鑒,飽嗝喧天。當然,那是以前。很久遠的記憶了。以前的日子要寬鬆多了。那時,夢秋在車路邊擺個小攤,炸燈盞窩兒。看起來是個不打眼的小本生意,利潤卻是出人意料地可觀,一月下來,閉著眼也能掙個千把塊,比他上班強多了。可是,這樣的好日子不長久。夢秋終於有一天還是栽在了城管的手裏。那幫身穿灰色製服的家夥,象鬼子進村一樣,把路邊一切目所能及的小攤砸了個麵目全非。夢秋的小攤也沒躲過這一劫。鍋子火爐一概用具沒收了不說,那幫人還虎著臉說擺小攤影響了市容,揚言要罰夢秋的款。夢秋哪見過這陣勢?好話說了一籮筐,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才免了罰款這一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夢秋再也不敢出門擺攤了。

李讓庭撥了兩片白菜葉子,炒了。飯很快熟了。他裝了一海碗,就著酸辣子和白菜,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人餓了,覺得吃什麼都上勁。他有滋有味地消滅掉一海碗飯菜後,滿足地打了個響亮的飽嗝。肚子裏有了內容,人也精神了很多。

李讓庭的出租屋離城較遠,但便宜,離孩子的學校也遠,孩子中午就在老師家搭餐。李讓庭第一次有了種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感覺。他在水籠頭下隨便衝了兩下碗,碗幹淨得很,連個油星星也找不到。

李讓庭正在廚房裏忙活著,聽見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他抬頭瞟了一眼手提兩根香腸走進廚房的夢秋,問,你吃飯了?半天沒聽到回音,知道夢秋還在為昨晚的事賭氣。他擺出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高勢態,討好地從夢秋手裏接過兩根濕漉漉的香腸,把它掛在牆壁的鐵釘上。再看夢秋時,發現她臉色變得柔和起來,臉上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又問,誰送的呀?夢秋懶懶地答道,孩子的幹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