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平少侯
這首詩寫於唐敬宗寶曆二年(826)。是年,李商隱十四歲。中唐以後,門第觀念日趨嚴重,世家子弟憑世襲特權,飛黃騰達。李商隱出身寒門,飽嚐人間冷暖,為此,寫下了這首抨擊現實的詩作,借諷刺腐朽無知的貴族少年,宣泄心中的憤懣之情。富平少侯:漢代張安世封富平侯,其孫張放幼年即襲爵位,故稱少侯。詩中借指年少的貴公子。
七國三邊未到憂,十三身襲富平侯。
不收金彈拋林外,卻惜銀床在井頭。
彩樹轉燈珠錯落,繡檀回枕玉雕鎪。
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七國三邊未到憂,十三身襲富平侯——這兩句是說:這位貴公子雖然沒有平定七國之亂的戰功,也沒有到三邊抗敵的經曆,更不知什麼是憂國之情,然而,年僅十三歲就承襲富平侯的爵位了。七國:此處喻指唐代的藩鎮割據勢力。漢景帝時,吳、楚、趙、膠東、膠西、濟南、淄川等七個諸侯國發動叛亂,史稱“七國之亂”。後來,周亞夫奉命率領大軍平叛。三邊:戰國時,秦、趙、燕三國與匈奴臨界的邊境地區。此處喻指盤踞在西北邊地的吐蕃、黨項等族,當時,他們時常侵擾中原。未到:不懂得。
不收金彈拋林外,卻惜銀床在井頭——這兩句是說:貴公子用金彈子射鳥,拋在林外從不撿回來,他們怎麼會憐惜用銀子來做水井上的轆轤架呢?金彈:此指貴公子的豪奢放縱。據《西京雜記》:漢武帝的嬖(bì)臣韓嫣好彈射,常以金為彈丸,一日失數十。每出,兒童隨之拾取彈丸。長安人語曰:“苦饑寒,逐彈丸。”卻惜:張相《詩詞曲語辭彙釋》:“卻惜,豈惜也。”描寫豪侈,與上句語意一貫。銀床:此指井頭的轆轤架。以銀為之,以示豪富。
彩樹轉燈珠錯落,繡檀回枕玉雕鎪——這兩句是說:華美的燈柱上繁燈環繞,如同明珠交相輝映;在檀香木上細細地雕鏤,做成回環中空的枕頭,使它像玉雕一般精美。彩樹:燈樹,燈柱。《開元遺事》:“韓國夫人上元夜燃百枝燈樹,高八十餘尺,豎之高山,百裏皆見。”錯落:形容點點燈光,參差交錯。雕鎪(sōu):刻鏤。這兩句寫貴公子豪華奢侈的生活。
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這兩句是說:守門人不肯給一大早就趕來拜訪的客人通報,隻是因為貴公子新得了名叫莫愁的美人。關:門關。莫愁:古代美女名。洛陽人,後嫁為盧家婦。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此處借用“莫愁”,一語雙關,回扣首句,以諷刺富平少侯“未到憂”。也就是說,在這“莫愁”之中,已包含了更大的憂愁,那就是在國家急需人才之際,這些本應有所作為的青年卻成了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寄生蟲。
李商隱寫詩好用典故,這一特點在這篇早期詩作中便已初現端倪。該詩寫貴家子弟十三歲已封官襲爵,按理說,身受朝恩,本應把國運盛衰、社稷安危放在心上,然而,這樣的貴公子卻生活奢糜,嬉遊無度。聯想詩人也正值青春年少的經曆——隻因出身寒微而報國無門的經曆,詩人的憤懣之情便躍然於紙上了。這首詩雖以“富平少侯”為題,但因托古言今,在詩人的參與下,顯示出針砭時事的光芒。此詩雖為詩人的少年之作,但筆法卻極為老到。通篇敘事用典,末尾兩句,以“莫愁”雙關,回扣首句“未到憂”,令人回味無窮。
無題
該詩寫於唐文宗大和二年(828)。當時,詩人十六歲,以古文名世,受到士大夫的關注。這首詩描繪了一位少女的成長過程,其中似有詩人自己的影子。
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
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
十五泣春風,背麵秋千下。
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這兩句是說:小姑娘八歲時,就已經愛偷偷地照鏡子了,她那又彎又長的眉毛已堪描畫了。這裏寫女孩很早就懂事了,顧影自憐。“偷”字生動地表現出小姑娘朦朧地意識到美為何物時的羞怯心理。畫:古代女子以黛色文飾眉毛,稱為“畫眉”。
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這兩句是說:十歲時春日踏青郊遊,采摘芙蓉花裝飾自己的裙裳(古人常以芳草象征人的品格情操)。踏青:春天到郊野遊覽賞春。各地風俗不同,分別有以正月初八,或二月初二、三月初三為踏青節的風俗。又,舊俗以清明節為踏青節。裙衩(chà):指下裳。
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這兩句是說:十二歲時,學習彈琴,非常用功,套在指頭上的銀甲也顧不得摘下來。兩句寫少女學習音樂藝術時十分勤奮。銀甲:用骨或金屬做的假指甲,套在指頭上撥弦。卸:除下。
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這兩句是說:十四歲時,就已經知道藏在閨中回避六親了,同時也猜想到父母還沒有打算許嫁。六親:泛指血緣最近的親屬。《周禮·地官·大司徒》:“六親,父、母、兄、弟、妻、子也。”古代禮教要求女子居於深閨,連血緣關係最為密切的男性親屬都要回避。
十五泣春風,背麵秋千下——這兩句是說:十五歲時,經常背對女伴,獨自站在秋千架下,對著春風獨自流淚。
小詩質樸無華,耐人咀嚼。從筆法上看,一是運用排比句展示時間,以時間的推移強調了小姑娘成長為少女的全過程;二是選取有年齡特征的細節,以塑造少女在不同年齡階段的特點。“懸知”二字把少女待嫁的心情刻畫得十分細膩。“泣春風”傳神,道出了少女隨著年齡的增長,不但更通人事,精神上也出現了苦悶。從另一個層麵看,小詩抒寫的對象雖是一位天真爛漫的少女,似乎又可看到詩人自己的影子。十六歲,正是入世的年齡,詩人因前途未卜而惴惴不安的心理變化,似與“泣春風”的少女有相通之處。收處極見詩人的本意,言盡而意不盡。
隋師東
這首詩作於唐文宗大和三年(829)。詩借用隋煬帝東征高麗事,暗指大和年間唐文宗討伐李同捷的戰爭。唐敬宗寶曆二年(826)三月,橫海鎮(治所滄州,今河北滄縣東南)節度使李全略病死,其子李同捷不經朝廷允許,擅領留後事,朝廷不敢過問。唐文宗大和元年(827)的五月,朝廷以李同捷為兗海節度使,同捷抗命不從。同年八月,朝廷令諸道發兵征討,因軍政腐敗,唐軍除沿途為害百姓外,還耗盡了國家的大量資財。此時,諸道兵馬節度使各懷鬼胎,不積極地參加平亂,乃至於拖到大和三年的四月才攻下滄州,進而斬獲李同捷。該年,義山十七歲,應天平軍節度使(治所鄆城,今山東鄆城)令狐楚之聘,入幕為巡官。赴鄆途中,詩人目睹喪亂現實,有感而發,用賦體寫下了這首感時詩。
東征日調萬黃金,幾竭中原買鬥心。
軍令未聞誅馬謖,捷書惟是報孫歆。
但須巢阿閣,豈假鴟在泮林?
可惜前朝玄菟郡,積骸成莽陣雲深。
東征日調萬黃金,幾竭中原買鬥心——這兩句是說:朝廷向東征討割據一方的李同捷,每天耗費了大量的金錢;為了鼓舞將士的鬥誌而收買人心,幾乎耗盡了中原的財富。東征:指唐文宗大和元年出兵討伐李同捷的戰爭。因橫海鎮在長安的東麵,故稱“東征”。調:指征斂。買鬥心:指朝廷以重金收買軍心,引誘其他節鎮出兵。《資治通鑒·文宗大和二年》:“時河南、北諸軍討同捷,久未成功,每有小勝,則虛張首虜以邀厚賞,朝廷竭力奉之,饋運不給。”
軍令未聞誅馬謖,捷書惟是報孫歆——這兩句是說:參加平定李同捷的節鎮將驕兵惰,違法亂紀;對此,朝廷不聞不問,任其虛報戰功。馬謖(sù):字幼常,三國時蜀國的將領。建興六年(228)諸葛亮伐魏出祁山,命馬謖守衛戰略要地街亭,馬謖剛愎自用,違反軍令,打了敗仗,後被諸葛亮按軍法斬首示眾。孫歆(xīn):三國時吳國都督。晉將王濬(jùn)討吳時謊報軍功,說已將孫歆斬首。後來,杜預伐吳俘獲孫歆,將其送到洛陽,才揭露了真相。義山原注:“平吳之役,(王濬)上言得歆首。吳平,歆尚在。”此典喻諸將誇功邀賞,虛報戰果。
但須巢阿閣,豈假鴟在泮林——這兩句是說:隻要有賢臣當政,就不會讓藩鎮繼續割據下去。但須:隻要。(yuèzhuó):鳳凰的別稱,此喻賢臣。一說此指元和年間的著名宰相裴度。巢阿(é)閣:喻賢臣在朝執政。阿閣,四麵有棟梁和曲簷的樓閣,這裏用來代指朝廷。豈假:豈能讓。鴟(chīxiāo):貓頭鷹,此喻奸臣叛將。泮(pàn)林:學宮旁的樹林。這裏指原屬朝廷管轄的地區,如今卻成了藩鎮割據的州郡。
可惜前朝玄菟郡,積骸成莽陣雲深——這兩句是說:真令人傷懷啊,一度繁華的玄菟(tú)郡,現在到處都是荒涼的景象,戰雲密布,草叢裏堆滿了骸骨。玄菟:漢武帝時設置的郡,此指河北滄州地區。積骸成莽:屍骸密集,像亂草一樣。莽,密生的草。
這是一首借古喻今之作。首聯以“東征”二字領起,直言隋煬帝遠征高麗事,借此感慨唐文宗東征滄州,討伐擁兵自重、不服朝廷調遣的李同捷事。“幾竭中原”,言語沉重,力透紙背。傾一國之財力,換來的結果是討叛諸將不從軍令,冒功邀賞。頸聯以“但須”、“豈假”綰合,將朝廷政治腐敗與賢臣失位、藩鎮割據擰結在一起,以點明詩人關於國家的治亂態度。尾聯回筆放眼滄州地區,以“積骸成莽”的慘不忍睹的現實抒發詩人的傷痛之感,深化朝廷不重用賢臣的慨歎。讀此詩,令人蕩氣回腸,感慨萬千。
春遊
此詩約作於唐文宗大和四年(830)。劉學鍇、餘恕誠指出:“題曰‘春遊’,詩亦不似行旅之作,當是在幕春遊也,酌編大和四年春。”(《李商隱詩歌集解》第一冊,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9頁)當時,詩人入令狐楚幕,以其才學深受令狐楚的賞識,正是春風得意之時。
橋峻班騅疾,川長白鳥高。
煙輕唯潤柳,風濫欲吹桃。
徙倚三層閣,摩娑七寶刀。
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
橋峻班騅疾,川長白鳥高——這兩句是說:舉目遠望,長橋峻峭,班騅馬在迅捷地奔跑;河川悠長,白鳥高高地飛翔。騅(zhuī):蒼黑雜色的馬。
煙輕唯潤柳,風濫欲吹桃——這兩句是說:春日裏,雲煙輕,潤澤著細長的柳條;春風熏人,想要催開那豔麗的桃花。濫:過度。
徙倚三層閣,摩娑七寶刀——這兩句是說:移步登高,身倚高閣,浮想聯翩,用手輕輕地按撫著七寶刀。三層閣:泛指高閣,此處當指令狐楚。摩娑:即摩挲,用手輕輕地按撫,並一下一下地移動。七寶刀:泛指寶刀。
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這兩句是說:庾郎正值青春年少,連春草都嫉妒其青袍色澤的明豔。庾郎:庾翼,東晉人,精通騎術。《晉書·庾翼傳》:“翼字稚恭,風儀秀偉,少有經綸大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