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吊桶跳蕩著,碰到火艙氣筒時叮當地響;這個錫桶的劈啪聲提醒了他,叫他想起現在快有人來接他的班了。他樂意地歎一口氣,又有些惋惜,因為他就要離開這些養成他狂夢的恬靜景物了。他有一點兒渴睡,懶洋洋地,遍體酥軟,好像身裏的血脈都變成溫暖的牛奶了。他的船主穿著睡衣,不聲不響地走上來,上麵的短衫敞開著,露出了胸膛。他臉色紅紅的,還未十分清醒,左眼半閉著,右眼圓睜著,可是遲鈍無光。他垂著大頭顱,對著地圖,半睡半醒地搔他的肋骨。他那露出的肉體帶一點兒淫猥的氣味;光溜溜的胸膛閃著亮光,軟綿綿的、油膩膩的樣子,好像在睡夢裏他的脂肪都流出來了。他說了一句專門術語,聲音粗糙遲鈍,好像一把鐵銼磨著木板邊沿時發出的嚓嚓聲。他那雙重的下巴垂著,像是一個用細線係在牙床上的小袋子。吉姆嚇了一跳,非常恭敬地回答。但是他仿佛這回是第一次才把這可憎的癡肥形象認清,印象特別深刻,從此以後,他老覺得這個人簡直是如此可愛的世界裏一切醜惡下流東西的化身;而且凡是醜惡下流的氣息,都可以拿他來做代表,不管那些氣息是伏在我們相信可以使我們得救的心兒裏,還是伏在我們四圍的人們裏,我們耳目所接觸的事物裏,或者是我們肺裏所呼吸的空氣裏。

金片也似的月兒慢慢下沉,消失在黑沉沉的水麵上了。天空好像沒有那麼遼遠不可即了,星光更亮了,半透明的蒼穹蓋著這塊圓板般的暗淡大海,裏麵陰沉沉的夜色也更深了。船是這麼平滑地動著,人們簡直無法感覺到,好像這條船是一顆滿布著生物的星兒,跟許多恒星同飛過漆黑的天空,在這可怕的默默孤寂裏,等候上帝再來創造世界。“底下熱得說不出什麼樣子了。”有一個人喊起來。

吉姆微笑著,並不回過頭去。船主拿背朝著那個人,分毫不動。這個壞東西有這套把戲,故意裝做不知道天下有你這麼一個人,等到他樂意了,才轉過來睜圓眼睛對著你,然後發出一大陣南腔北調的、滿口白沫的怒罵,像陰溝裏的髒水一氣迸出來似的。現在他隻是含怒地嚎一聲。副機車手站在望台梯子上,兩隻濕手掌搓捏著一塊醃臢的破手巾,一點兒也不怕難為情,還是繼續說他的埋怨話。水手待在這上麵真愜意,他們這班人有什麼用處,他真不曉得,打死他也不知道。可憐的機車手總得使船往前走,其他事情他們也幹得來,天呀,他們——“閉嘴!”德國人呆板板哼了一聲。“啊,是的!閉嘴——出了什麼糟糕事情,你又要跑來找我們了,是不是?”那個人接著說道。他覺得自己差不多都快煮熟了;現在他也不在乎自己是多麼罪大惡極了,因為這三天他待的那個地方,熱得就像壞人死後去的地獄,他已經訓練得很好了——天呀,他真嚐過地獄的味道了——還有下麵轟轟的嘈雜聲也叫他變成十足的聾子了。那副修補過的、雜湊的、腐爛的、擠成一片的零碎機器,乒乓乒乓地響,好像艙麵上破舊的絞車,不過更厲害一些罷了。他把上帝創造的生命拿來,放在這快斷的、斜成五十七度的殘破桅杆旁邊日夜冒險,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他必定生來就是不怕死的,天呀。他……“你從哪裏弄到酒喝的?”德國人很野蠻地問他,還是一動不動,在羅盤箱的燈光映照下,他活像一塊豬油雕成的笨拙人形。吉姆還是對著向後退的水平線微笑,滿心是慷慨的感情,默想著他自己是多麼高尚。“喝酒!”副機車手含譏帶諷地重述這兩字,一麵雙手扶著欄杆,身體像個陰影,兩腳軟綿綿的。“總不會從你那裏得來,船主。你是太卑鄙了。你寧願讓一個好人死去,也不肯給他一滴酒。這就是你們德國人說的經濟罷。隻知道一便士、兩便士地計較,整鎊的反讓人騙去了。”他動起感情來了。機車長十點左右給了他一點兒酒喝——“隻是一點兒,願上帝保佑我!”——機車長這個老頭兒為人真不錯;但是要想把他床箱裏的陳酒弄出來,就說有五噸的超重機也辦不到。不成,今天晚上無論如何是不成的。他像個小孩子似的睡得很熟,一瓶上好的白蘭地放在枕頭下麵。船主厚厚的喉嚨裏咯咯作響,“豬”這個字的聲音在裏麵上下浮動,像微風裏飄蕩著的一葉羽毛。他同機車長當夥伴已經有好幾年了——同在一個狡猾的、有興致的中國老人手下做事。這個中國人戴一副明角大眼鏡,他那可敬的花白辮子用紅絲線紮著。帕特那原泊的碼頭上的人們都相信這兩個人最會不要臉地侵吞公款,真是“凡是你想得到的,他倆差不多都合夥幹出來了”。外表看起來,他們兩個很不合式;這一個眼光遲鈍,樣子凶狠,滿身的軟肉都是曲線;那一個瘦骨嶙嶙,到處是窟窿,頭同馬頭一樣的瘦,一樣的都是骨頭,嘴巴陷進去,額頭陷進去,眼睛也陷進去,兩眼無精打采,玻璃也似的。這位機車長從前在東方某處沉了一次船——在廣州,在上海,也許在橫濱;他大概不大想記起出事的確切地點,也不想記起沉船的原因了。人家可憐他年青,暗暗把他開除就算了,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他回憶起這段事,一點悲哀痕跡也沒有,這無非使他更墮落了。後來東方海麵的航業漸見發達,起初他們這行人很稀罕,他也就混進去了。他總是急欲用種悲哀的低聲告訴陌生人他也是這行的“老手”。他一走動,好像有一架骷髏在他衣服裏鬆鬆地搖擺著。他走路總是飄飄然的,喜歡在機器間天窗旁邊這樣飄飄然打轉,銜一管四尺長的櫻桃木銅嘴煙鬥,雖然嚐不出味來,卻老抽著那不純的煙絲,傻傻地出神,仿佛是一個哲學家正要從朦朧的真理裏引出一個係統來。他絕不是很慷慨的,會隨便拿酒請人喝,可是那天晚上卻破了這個老例。這個意外的款待,再加上酒力的強烈,於是就使這位副機車手,窩品澤地方來的一個笨孩子,變得高興、無恥同多話了。逃到新南威爾斯去的德國人氣極了,像一根放氣管那樣直喘氣。吉姆覺得這出戲還有意思,可是心裏卻很焦急,恨不得時間快些過去,好讓他到下麵去;最後十分鍾的守望叫他難過得好像放了槍,卻看不見子彈立刻點燃衝出去一樣。這班人不屬於他那個英雄冒險的世界;可是他們也並不壞。就說那位船主……不過,他喉嚨裏覺得難受,一看到這一大堆喘不過氣的肥肉,發出呼呼的低聲同流水般一串胡說的瞎話;可是他遍體酥軟得太適意了,不會鼓起勁去恨這個或者任何一個。這班人的氣質是無關緊要的;他同他們天天接觸,但是他們不能絲毫損害他;他跟他們呼吸同樣的空氣,卻和他們兩樣……船主會動手打那個副機車手嗎……這種生活真舒服,他自己卻很有把握……很有把握,用不著……他有些入睡了,冥想同站著偷睡的分界線要比蜘蛛網的絲還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