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時沒有想到危險。這些事發生得這麼悄悄地,這麼突然地,我也許有一點兒嚇住了。我知道船首艙同前艙隻隔著碰壞了的這個間壁,中間再也沒有別的間壁了。我回去報告船主,遇著副機車手正從望台梯子底下望上爬。他好像糊塗了,對我說他覺得他的左臂折斷了;因為我在前頭的時候,他下來時腳一滑,從頂高的那一級摔了下來。他喊:‘我的天呀!那扇腐爛的間壁再過一秒鍾就擋不住了,這條該詛咒的東西將像一塊鉛板帶著我們沉沒了。’他用右臂把我推開,先我跑上梯子,一麵爬,一麵叫喊。他的左臂垂在一邊。我跟上去,正趕上看見船主向他衝去,一拳把他打倒在地,平平躺著。他不再打他了,隻彎下身子,對他站著,生氣地,可是聲音非常低地向他理論。我猜他大概問他為什麼在這上麵鬼混瞎鬧,為什麼不下去把機器停了。我昕他說,‘起來!跑,飛跑!’他還咒罵他幾句。副機車手由右舷上的梯子滾下去,飛跑過天窗,一直到左舷上的機器間複蓋。他一麵跑,一麵呻吟著……”

他說得很慢,但他的記憶卻來得很快,很清楚;他簡直能夠模仿那個副機車手的呻吟聲,一點不差,跟回響一樣,讓這班要曉得事實的人們知道得更明白些。他起先有一種反感,後來一想,要把這可怕事情後麵真正的恐怖傳達出來,大概隻有細細地描述經過情形這個辦法。其實他們這樣焦急地想知道的事實,本來是看得見的,摸得著的,可以拿知覺去認識的,它們在空間與時間上都占有位置,發生變化還得要一艘一千四百噸的汽船同二十七分鍾的時間;這些東西湊起來成了整個的經驗,有特別的形象,有一定分寸的神氣,是一瞧就會記著的一件複雜事情,而且還帶了一個特色,那是一個看不見的、住在裏麵指揮一切的毀滅之神,像個可惡身體裏的凶鬼。他急欲把這一點說清。這不是一件通常的事情,裏麵個個細節都是極重要的,幸好他全能記得。他想老說下去,為著真理的緣故,也許是為著自己的緣故。他這樣有把握地敘述一切經過,他的心卻在這一圈密密圍著的事實裏兜圈子,那些事實從他四麵湧來,把他同其餘人們隔斷了。他好像是隻給人家囚在高高木橛子編成的圍欄裏麵的野獸,黑夜裏什麼也瞧不見,到處衝撞,想找一個弱點,一個罅隙,一個可以攀上去的地方,一個可以擠出去偷跑的門路。這種可怕的煩雜心緒使他說話有時躊躇一下……

“船主老在望台上走來走去;樣子還冷靜,不過他摔了好幾次;有一回我向他說話,他竟一直衝撞過來,好像兩隻眼睛已經完全瞎了。他對我問的話沒有具體的答複。他低聲向自己說話,我隻聽到幾個字,有些像‘倒黴的蒸氣’、‘地獄裏的蒸氣’——總之是一些關於蒸氣的話。我想……”

他說到不相幹的話了;一句詰問打斷了他的話頭,好像使他哪裏疼了一下,他覺得失望極了,疲累極了。他正要說到那一件事,他正要說到那一件事——現在給人家這樣殘酷地打斷,他隻好答是同不是。他簡簡單單忠實地答道:“是的,我私自逃生了。”他麵孔漂亮,體格壯偉,年青的眼睛有些黯淡,兩邊肩膀直著露出證人席外麵,那時他的靈魂卻在裏麵苦痛得扭成一團。他又答了一句極無聊的詰問,就等候著。他的嘴幹燥得一點味道也沒有,好像吃了灰塵,後來又覺得鹹苦,好像喝了海水。他抹了一抹潮濕的額頭,潤了一潤幹燥的嘴唇,好似有一股冷水從背上澆下。那位軀體龐大的顧問落下眼皮,不留意的樣子,悲哀地、無聲地敲著吸墨水的那個墊子;另一位顧問呢,太陽曬黑了的雙手緊握著放在麵前,兩隻眼睛從手上望出來,好像發出慈愛的光輝;庭長身體稍微向前傾斜,慘淡的臉接近花朵,然後頭向椅子靠手垂下,手掌托著額頭。風扇的風盤旋下來,吹到人們臉上,吹到用大幅布圈著身子的、臉色棕黑的本地人身上,吹到坐在一起、熱得難受、穿件合身得像他的外皮的製服、膝蓋上放頂拿破侖式的白帽的歐洲人身上。沿著四牆有許多法警,白色的長製服扣得很緊,圍著一條紅腰帶,係著一條紅頭巾,打著光腳飛快地溜來溜去,同鬼一樣沒有聲響,同獵狗一樣機警。

吉姆的眼睛在答話中間有時向四處張望,看見了一個獨自坐在一處的白種人,臉上現出疲倦的神氣,像愁雲蓋著也似的,但是這個人恬靜的眼睛卻是清朗地、有趣味地直望著。吉姆又答了一句話,很想喊道:“這種盤問有什麼用處,這有什麼用處!”他輕輕用鞋底叩地,咬著自己的嘴唇,從許多人頭上望過去。他跟那個白種人直目相視了,跟他對看的那副眼睛不像別人那樣呆望著,卻是含有明白的意誌的。在兩次詰問中間,吉姆出神得居然有閑工夫可以私自想一下。他這樣想:這個漢子看著我,好像他能夠看出我肩膀後麵的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他從前見過這個人——也許是在街上。他相信他從來沒有同他談過話。他沒有同人們說話已經有幾天了,有好幾天了,隻對著自己做靜默的、不連貫的、沒完沒了的談話,像監牢裏的囚人或者曠野中迷路的一個行路人。此刻他在回答一些不相幹的話,雖然這些詰問是有一個目的的。他懷疑這一生裏他會不會再痛快地說話。他自己這個誠實的報告更堅定了他那個沉思過很久的信仰,語言此後對於他是沒有用的了。坐在那兒的那個人好像懂得這個使他絕望的困難。吉姆望著他,然後堅決地回過頭來,像同人作了永別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