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罷,剌司汾魯正在狠狠地教訓他——我想是關於奉公守職這一點——抽過身子來看見——他是這樣說——一個龐大的圓形東西,像個條子紋棉織法蘭絨包著的、一千六百磅重的大糖桶,倒放在辦事處大塊地板中間。他說他大為錯愕,有好多工夫不明白這個東西是活的,隻是呆坐著,心裏納悶他們為什麼要把這個糖桶運到他桌子麵前來,而且怎麼運來的呢。通到前屋去的拱門口黑壓壓地擠滿了許多人,有拉風扇的人、掃地的人、法庭裏的巡警、港口小汽船的艇長同水手,大家都伸長頸項,差不多都爬在彼此背上,真是一團紛亂。這時候那個胖子已經設法把帽子拉扯下來,稍微鞠躬,向剌司汾魯走來。他告訴我看到這樣子,他心裏非常難受,有好些時候他完全不懂得這個鬼怪到底要什麼,他隻是靜聽著。那個胖子說話聲音粗糙沉重,毫無畏懼的神氣。亞基慢慢明白了,這是帕特那這件案子的新發展。他說,他一知道站在他麵前的人是誰,心裏就覺得很不舒服——亞基是極富於同情心的,一下子方寸就亂了——”
“但是他隻好下個猛勁,喊道:‘停住!我不能聽你的話。你得去見總辦。我真不能聽你的話。你該去見厄力奧特船主。’他跳起來,跑過那張長櫃台,拉著胖子望前推。那個胖船主起先很服從,聽他調度,隻是顯得有點驚奇。到了厄力奧特的辦公室門口,一種自衛的本能卻使那胖子退後,像隻閹牛那樣噴出鼻氣,喊道:‘聽我說!什麼事?放手!聽我說!’亞基也不敲門,一下子把門打開。‘帕特那船主在這裏,先生,’他大聲喊,‘進去,船主。’他看見那個老頭子正在寫字,他的頭抬得這麼快,連夾鼻眼鏡都掉下來了。他砰的一聲將門關好,逃到自己的寫字台邊,那裏還有幾張紙等著他簽字哩。但是那邊吵鬧得那麼凶,他說有一會兒他簡直糊塗得連自己的名字怎麼拚都記不起來了。亞基是全球上神經最銳敏的船務主任。他說他好像把一個人活活地扔給了一隻餓獅。那邊的聲響的確不小,連我在底下都聽到了,我相信廣場上全能聽見,一直到那音樂棚子。厄力奧特這位老公公總有一大串話要說,又能夠大聲呼喊,而且不管在他麵前的是誰,他連總督都敢當麵罵。”
“他常對我說:‘我的地位已經高到不能再高了,我的養老金是不成問題的,我也積下了幾鎊錢。假使他們不讚成我的責任觀念,那麼我率性回老家去罷。我是個老人,愛說實話。現在我唯一關心的事,是在我死去之前將我幾個女兒嫁出去。’他在這一點上有些顛頭顛腦。其實他那幾位小姐都是怪好的,雖然像他像得出奇。有幾個早上,他醒來對於她們婚姻的前途很抱悲觀,那些辦事處人員都可以從他眼神裏看出來,他們就怕得發抖,據說他必定要抓一兩個人痛罵一頓,算做他的早餐。但是那天早上,他卻沒有把這個逃到外國的德國人吃了,卻是——假使我還可以用那個比喻的話——將他嚼成頂細的小塊,然後——呀!又吐了出來。”
“所以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他這個龐大軀體又匆匆忙忙走下,站在外頭台階上。他停在我身旁,為的是要默想一下子。他紫色的大臉盤顫動著,一麵咬著他自己的大拇指,過些時候用焦急的眼光斜瞟我。跟他一同上岸的那三個漢子聚在一起,站在稍遠的地方等著。一個臉帶黃色,樣子很卑鄙,一隻手用吊腕帶吊起;另一個穿件藍法蘭絨衣服,高身量兒,同木屑一樣的幹燥,並不比掃帚胖,有幾根下垂的灰色胡子,他拿眼四望,顯出逍遙自在的傻神氣;第三個是個筆直站著的寬肩青年,手插在衣袋裏,背朝著那兩個人。他們大概正在專心談話,他卻望著這片空曠的廣場。”
“一輛斜欹的馬車,到處都是百葉窗,渾身的灰塵,剛停在這一群人對麵,趕車的把右腳擱在左腿上,一心一意細瞧自己的足趾。那個年青人分毫不動,連頭也不搖一下,光是望著陽光,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吉姆。他這種不在乎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氣,隻有年青人才做得出。他站在那兒,臉和手腳都很幹淨,穩穩地站著,太陽光真沒有照到過一個比他更有望的青年了。我看見他,知道了他所知道的,而且還比他多曉得一點兒,心裏非常生氣,好像窺破他在掉什麼槍花,想把我的什麼東西弄到手。他不該顯得這麼自得的樣子。我心裏暗自忖度——假使像他這種人也會幹私自逃生那個下流勾當,那還了得……我好像痛心得能夠把我的帽子擲到地麵,跳上去踐踏。有一次我就看見一位意大利船主這樣幹過,因為他的飯桶大副在一個滿是船隻的碼頭上臨時拋錨時,把錨弄得亂七八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