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能相信他就麻木到這樣地步了。我那時真要看他為著海員的名譽難過得身子直扭。那兩個可有可無的漢子瞧見他們的船主了,就慢慢地向我們走來。他們一麵踱步,一麵閑談。我簡直把他們當做肉眼看不見的東西。他們相對獰笑——也許正在說笑話哩,誰知道。我看出一個有一隻手臂斷了;至於那個有灰色上髭的高個兒,他是個機車長,在好幾方麵都可算個惡名昭彰的人物。在我眼裏,他們等於沒有人。他們走近來,船主的眼睛死板板地向自己兩腿之間注視。他仿佛腫得不成樣子了,好像害了什麼可怕的毛病,或者身裏有種莫名其妙的毒藥發作了。他抬起頭來,看見麵前這兩個人等候著,他就張開嘴,那副膨脹的臉盤歪成古怪的藐視樣子了——我想他是打算向他們說話罷——那時好像忽然來了個新念頭,他那雙微紫色的厚嘴唇又合攏了,不發一聲。他下了決心樣子,搖搖擺擺走向馬車,這麼盲目凶狠、這麼不耐煩地推著車門的把手,我心裏想,恐怕整個東西連車帶馬都會翻倒了。趕馬車的給他這一推,也不默想他的腳底了,登時恐慌萬狀,雙手緊緊抓著韁,從他的座位轉過頭來看這個胖子要衝進他的車子。”
“這輛小車顛簸震動得很厲害。船主低下的頸項的朱紅頸背,一副使著勁的巨腿,齷齪的、有橘色綠色條紋的、隆起成一大團的背,一個油膩花包袱望裏鑽滾的神情,使人覺得這些事是天下不會有,覺得既可笑又可怕,好像熱病時所見的那種既嚇人又迷人的分明的怪誕幻象。他走了。我心裏一半料定車頂會裂成兩片,車輪上的車廂會像一顆熟棉莢那樣爆開——但是隻聽見壓扁的彈簧的搭一聲,忽然間一扇百葉窗戛戛作響落下了。他的肩膀又呈現出來,堵住了這個小口;他的頭探了出來,好像漲大了,像一個給人抓到的輕氣球那樣晃動著,他滿頭大汗,生氣得亂吐口水。他凶狠地揮出一隻像生肉的紅胖拳頭,去打那個馬車夫。他吆喝他快點出發,快點前進。到哪裏去呢?也許是到太平洋去。趕馬車的鞭聲一響,小馬鼻子噴出氣來,提起前腳,用後腳站一下子,立即溜蹄飛跑著去了。”
“到哪裏去呢?到亞比亞?到檀香山?六千哩的熱帶也夠他耍一耍,我也再沒有聽到他的確實行蹤。這隻鼻子噴氣的小馬一霎眼攫他到‘永生’裏去了,此後我再也沒有看見他了;而且自從他坐上這輛舊馬車,在一陣灰塵中從我麵前拐個彎逃走後,我就不知道有誰再瞥見他過。他走了,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深深躲起來了。說也奇怪,看起來好像他將這輛馬車也帶走了,從他走後,我就絕沒有再碰到過這麼一匹耳朵裂了的黃褐色小馬同這麼一個害腳病的、無精打采的趕馬車的塔木爾人。太平洋真夠大呀;可是不管他在太平洋上有沒有找個施展他本領的地方,我們總知道他已飛到空間去了,同一個女巫騎帚柄飛走一樣。手臂吊起來的那個小鬼追趕著那輛馬車,怪可憐地喊:‘船主!我說,船主!我——說!’——但是跑幾步也就歇下了,垂下了頭回轉身慢慢走著。聽到車輪轔轔地響,那個年青人扭過身來,還是站在那兒。他再也不動了,沒有擺什麼手勢,也沒有別的表示;馬車搖搖擺擺走了,看不見了,他還是朝這個新方向望著。”
“這些事情接連發生還用不了我敘述起來這麼久的時間,因為我是用遲緩的言語將當時目擊的印象一一說出來的。船主走後,就有一個雜種書記奉亞基的命令來照顧帕特那船上這班可憐的漂流人。他連帽子都來不及戴,很熱心地跑出來,向兩邊探望,一心都放在這個使命上。不幸得很,主要人物已經走了;這一點雖然失敗,他還是忙碌萬分、氣焰十足地走近其他幾個人,差不多立刻跟手臂吊起來的那個小鬼大吵起來,這個小鬼正要尋人吵架哩。小鬼說他不能隨便聽人調度——‘我絕不肯,媽的。’這麼一個使筆尖的驕傲小雜種,說出成堆的謊話,是嚇不倒他的。他是不受‘這種東西’欺淩的——就說這東西講的話‘完全是真的’!他大聲喊出他的欲望,他的希冀,他的決心,那是到床鋪上去睡覺。我聽他喊:‘假使你不是上帝所唾棄的葡萄牙人,你就該知道醫院對於我是最適當的所在了。’他那隻完好的手臂握著拳頭,伸到那個人的鼻子下麵,旁邊漸漸聚集了一群人;雜種人雖然很狼狽,還是極力想擺出尊嚴神氣,想解釋他的來意。我不等看到這場吵鬧的結果,先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