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想喊,但自己止住了——‘噓!他們這會兒在底下幹什麼呢?’他問,手指著地板,說話聲音同姿勢都小心得出奇。我頓然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怕船裏搭客會知道船快沉了,鬧起來弄得他無法逃生,想到這裏,我真討厭自己這下聰明。‘他們都睡著了。’我答道,仔細看他會有什麼反應。果然,這是他最想聽的話,隻有這句話能夠使他安靜下去。他歎了口長氣。‘噓!安靜,平穩。我在這兒是個老手。我知道他們這班畜生。誰先動,我先把誰的頭搗爛。他們人數太多了,這隻船不能再支持十分鍾。’他又喘氣。‘快些,’他忽然喊,隨著用一樣大的聲音接連呼號著,‘他們都醒了——有一百萬人。他們踐踏我!等一下!啊,等一下!我要把他們打成一堆一堆,跟蒼蠅一樣。等我!救命呀!救——命呀!’一陣持久不斷的哀號完成了我的絕望。”
“我看見遠處那一個病人沉痛的樣子舉起雙手,扶著他那個繃帶縛著的頭兒;一個包紮傷口的醫生出現在病房的遠處,胸前的白圍巾一直碰到下巴,看過去人非常小,好像是從望遠鏡細小那一頭望過去似的。我自認完全失敗了,也不再去找麻煩了,跳出一個長窗戶,逃到外邊走廊上去了。那陣哀號還是追著我,簡直同報仇一樣。我轉進一處沒有人的樓梯頂,忽然間四圍一絲聲息也沒有了。我走下那個沒有地氈的光亮樓梯的時候,那裏的寂默真可以助我把散亂的思想冷靜下去。在下麵我碰到一位住院的外科醫生,他正走過院子,請我停住。‘來望你的水手嗎,船主?我想明天我們可以讓他出院。可是,這班蠢才簡直不曉得怎樣料理自己。我說,到聖地去的人們坐的那條船的機車長也來我們這裏了。一個奇怪的症候。最厲害的酒精中毒。他在那家希臘人或者意大利人開的酒店痛飲了三整天。你能料到會有別的結果嗎?我聽說每天喝四瓶那種白蘭地。若是真的這樣,那可奇怪了。我想他胃腸該是鍋鐵鑄成的。頭腦,嗬!頭腦自然是糊塗了;奇怪的是他發狂好像有他的一條線索。我要想找出這裏麵的真相,罕見極了——這麼一類瘋顛也有一種邏輯線索。照向來例子,他該看見有許多蛇在身旁,但是他卻沒有。老例現在也得打折扣了。唉!他的——呃——他的幻象是兩棲動物。哈!哈!不,說句實在的話,我真不記得我對於中酒麻痹症曾經這樣感到興趣過。你知道嗎,經過這麼一場狂歡濫飲之後,照道理他應當死了。啊!他的確是個結實東西。在熱帶又待了二十四年。你真該去偷看他一下。那麼一個氣概軒昂的老酒鬼。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出色的人——自然是指從醫學的眼光看。你去瞧一下嗎?’”
“我一聽到他講這段故事,隻好照常裝出覺得很有趣的樣子,現在聽他這樣說,就拿出惋惜的神氣,低聲說沒有空工夫,趕緊跟他握手作別。‘我說,’我走後,他喊道,‘他不能上法庭受審。你想他的證據是必需的嗎?’”
“‘絕對用不著。’我從門口大聲回答他。”
“官府的意見分明是同我一樣,審判並沒有延期舉行,還是在預定那一天開庭,來了結法律上的手續。旁聽的人很多,一定是因為大家都對它感到興趣,事實已經是絕無可疑的了——我指的是他們獨自逃生那件重要事實。至於帕特那怎麼樣受傷,那是無法探究的,法庭既不希望知道,旁聽的也沒有一個關心。可是,我不是告訴過你們,港裏的海員都來了,海上形形色色的人們全在那兒。他們自己也許不覺得,其實吸引他們來的,純粹是一些心理原因——希望能夠窺見人類感情的強度、力量同凶狠到底到了什麼程度。結果他們自然沒有窺見這些東西。法官審問那個唯一能夠到場、唯一情願受審的人的時候,老是無聊地盤問大家都知道了的那個事實,翻來複去的詰難真是毫無用處,好像想知道一隻鐵箱裏藏的是什麼東西,卻老拿鐵錘子敲箱子外頭。但是,正式審問怎麼能夠不是這樣呢,正式審問的目的不在於那個基本的‘他們為什麼獨自逃生’,卻在於那個膚淺的‘他們怎麼樣獨自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