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睛一見到這個,心裏疼了一下,就明白了,先生。我的腿軟了起來,好像我親眼看見他跳下水,我能說出他此刻在後頭跟這條船離多遠了。船尾欄上的速度表指出十八又四分之三浬。大桅旁邊不見了四枚纏索鐵針。我猜想大概是他放在衣袋裏幫他沉下去;但是,天呀!四粒鐵針比起白力厄利船主這麼壯健的一個人,中什麼用呢。也許在最後那一剎那他有點信不過自己了。我想他一生裏隻有這次顯得狼狽;但是我要替他辯護,他一跳下水,絕不會遊泳,連試一下都不會,正如假使是偶然失足,他會有勇氣抱著萬一的希望整天支持著在水麵。是的,先生。他的確是比誰都強——他自己不是也曾說過嗎,我有一回親耳聽到過。當那一班人午夜裏正在守望的時候,他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公司,一封給我。他告訴我許多話,關於怎麼樣駛船——可是我到商船上做事時,他還沒有畢業哩——還有許多暗示,教我怎麼樣對付上海那一方麵的人們,為的是我將來可以帶領奧薩這條船。他寫信的口氣好像是父親寫給他最疼不過的孩子,馬羅船主,可是我還比他大二十八歲,我嚐海水的時候,他還沒有穿好長褲哩。給公司的那封信——他故意沒有封上讓我看——他說他一向好好地服務——一直到最後一分鍾——就說現在他也沒有辜負他們的付托,因為他把船交給了一個天下找不出再合式的船員手裏——他指的是我,先生,指的是我!他對他們說,若使他最後這個舉動並沒有叫他們完全不相信他,那麼當他們要補這個船主空缺的時候,請他們想起我一向忠實的服務同他此刻熱烈的推薦。還有許多這類的話。我簡直信不過我自己的眼睛。這些話使我渾身難受。’”
“那個老頭子非常不安寧地說著,用一隻有碾藥刀那麼寬的大拇指,把眼角上一些眼淚擠去,‘你會想,先生,他跳海,隻為的是給一個倒黴的人最後一次高升的機會。看到船主這樣可怕地、魯莽地自殺了,再想到這麼一來我豈不是個成功的人了嗎,一驚一喜,把我弄糊塗了整整一個禮拜。但是不礙事。皮力溫的船主已經調到奧薩來了——在上海時候走上船來——一個光會打扮的小子,先生,穿一套灰色花衣服,頭發中間分著。哦——我是——哦——你的新船主,瓊——瓊——哦——瓊斯先生。他整個人浸在香水裏——渾身是油膩的香味,馬羅船主。我敢說因為我那樣看他一眼,所以他結巴著說不出話了。他含糊地說我自然會失望——可是他還是立刻告訴我好些,他的大副升做皮力溫船的船主了——這當然不是他弄出來的——公司大概總是明白的——對不住……我說:你別理瓊斯這個老頭子,先生;管他媽的,他也失望慣了。我立刻看出他那副文雅的耳朵聽到粗話,很不自在;我們第一次同用午餐的時候,他就開始用一種惹人討厭的樣子說船上這事不對,那事不對。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麼一種聲音,除非是在傀儡戲場裏。我咬定牙關,眼睛膠住盤子似的,極力鎮靜;但是我後來不能不說幾句怒話;他立刻跳起來,用腳尖走路,他那些漂亮的翅膀全鼓了出來,像個爭鬥著的小雞。你要知道我是跟最近過世的白力厄利船主不同的,你將來就會知道了,你得當心些。我已經知道了。我說,心裏非常不高興,假裝做忙於吃牛排。你是個老流氓,瓊——哦——瓊斯先生;而且公司裏也曉得你是個老流氓。他尖聲向我說。那班廚下洗酒瓶的該死小手站在一旁聽著,他們的嘴笑得都裂到兩邊耳朵了。我也許是個不可救藥的人,我答道,但是我還沒有壞得能容忍看見你坐在白力厄利船主的椅子上。說了這話,我放下刀叉。你自己想坐在這裏——你的痛心是為了這個。他冷笑一聲。我離開客廳,把我的破衣服捆起來;腳夫還沒有去幹別的事情,我已經在碼頭上了,我隨身的行李全在腳旁。是的,失業了,漂流著——留在岸上——十年服務的結果——六千浬外還有個可憐的女人同四個孩子,他們吃的全靠我留下贍家的那一半薪水。是的,先生!我寧可吃這口苦,不願聽人家罵白力厄利船主。他的夜用望遠鏡留下了給我——這就是;他希望我照顧他的狗——他也在這兒。喂,羅佛,可憐的孩子。船主到哪裏去了,羅佛?那一條狗拿一副悲哀的黃眼睛望著我們,淒涼地叫一聲,爬到桌下去了。’”
“這番談話,是二年後在一隻叫做火後的舊船上進行的。瓊斯碰到一個古怪的機會,當了這條船的船主——是馬得生請他來的——就是他們通常喊做瘋子的那個馬得生——你們知道這個馬得生沒有找到差事的時候,常在海豐碼頭上住宿。那個老頭子帶些鼻音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