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案子我想是一個放債人受人淩辱毆打的事情。那個被告——村裏麵一個前輩,白胡子直垂胸前——坐在一片涼席上,緊挨著門外頭,他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我想以及村裏麵差不多一半的人口都圍在他身旁,站著或者蹲著。一個瘦削的黑女人,她背脊的一部分同一隻黑手臂全裸露著,鼻子上穿了一隻薄薄的金環子,忽然間用潑婦的高聲調說起話來。跟我說話的那個人自然抬頭望她一下,那時我們正走過大門,打暴躁的吉姆背後經過。”

“我不知道是不是村裏人把那隻黃狗帶來的。總之,那兒有一條狗,在人們腿下穿來穿去,那樣悄悄地溜著,隻有本地狗才會那樣子。跟我說話的那個人踩著它了。那條狗卻一聲不響,跳開去了。那個人慢慢笑一聲,稍微提高聲氣說:‘你看那條可憐的狗。’當時有一群人衝來,我們也就分手了。我背靠牆站一會兒,那個陌生人擠下台階了。我看見吉姆轉過身子,向前搶一步,擋住我的路頭。那時隻有我們兩個人,他睜圓眼睛,下了頑梗的決心的樣子,兩眼盯著我。我才知道我可說是給人‘剪徑’了,好比在大森林中間。那時涼廊是空的,法庭裏的聲響同行動也停止了;這一座房子給一片靜寂籠罩著,可是裏麵深處有個東方口音卑鄙地哀哭著。那條狗正要躲進大門的時候,忽然間一下坐下,去捉跳蚤了。”

“‘你向我說話嗎?’吉姆非常低聲問,彎下身子,不是對著我,卻好像是向我瞄準的樣子,這種情形你們隻好自己去體會罷。我立刻答道:‘沒有。’他那種冷靜的口吻卻含有一種成分,叫我不能不小心。我注視著他。這活像大森林裏碰到剪徑,不過結果是比那個更不定些,因為他也許既不要我的錢,也不要我的命——他不是要我能夠爽爽快快給他或者保護住的東西。‘你說你沒有,’他很慘淡地說,‘但是我可聽見了。’‘恐怕是一些錯誤罷。’我申明,完全抓不到眉目,睜眼老是盯著他。看他的臉色,就好像看打霹靂之前越來越黑的天空,烏雲在不知不覺中層層凝聚,一陣狂風暴雨正醞釀著,此刻雖還靜默,不過陰沉的空氣已經緊張得出奇了。”

“‘我敢說,我沒有在你聽聞所及的地方開過口。’我十分真實地說。看到這個爭執的無謂,我也有點生氣了。現在我才想起我生平隻有那一回真是快要打人了——我不是說笑,我的確要拿出拳頭來打人了。我想我有點模糊地感到這種拳腳交加的空氣了。其實他並沒有怎樣活動威嚇我。而且,他還帶著奇怪的容忍態度——你們知道嗎?但是他彎下身子,雖然不是個特別魁偉的大漢,看起來好像是足夠把一扇牆壓扁了。可是有個現象最使我放心,那是我看他有一種笨重的躊躇神氣,我認為這要歸功於我態度同口吻的誠懇,那是一看就知道的。我們兩個臉對著臉。法庭裏,正在審理那個毆擊案。我零零落落地聽見幾個字:‘是的——水牛——棍子——我怕得……’”

“‘你整個早上盯著我是何居心?’吉姆末了問我。他抬頭一望,又垂下了。‘你以為因為你神經銳敏,我們都得坐著盡瞧地麵嗎?’我嚴厲地反駁他。我是不肯服貼貼地讓他這樣對我胡鬧的。他又張大眼睛,這回老望著我的臉。‘不,盯著我是沒有什麼關係的,’他慢悠悠地說,好像自己在仔細想著這句話對不對——‘盯著我是沒有什麼關係的。這個我可以忍受到底。不過’——他這時說得快些了,‘我不讓誰在這個法庭之外罵我。你有一個同伴,你同他說話——啊,對的,我知道,你是同他說話,那是你的自由。但是你的意思是要我聽見……’”

“我請他相信他必定有個古怪的誤會。我真不知道這個誤會是怎麼生出來的。‘你以為我是敢怒不敢言嗎?’他說,還隻是稍微露一些怒意。我是非常注意的,連他一絲的表情也看得出來,但是我還是那樣莫名其妙;可是,不知道為了這幾個字裏的什麼成分,也許隻是為著他說這句話時的口吻,我忽然能夠完全原諒他了。我看見這個意外的困難境地,也不覺得煩惱了。這一場事情一定是由於哪方麵的誤會,他把什麼弄錯了,我的直覺又相信那個誤會必定是很不幸的,很可惡的。”

“我為著信義起見,急欲把這個僵局麵結束,好像一個人急欲打斷別人無端地向他說出的討厭體己話。最可笑的是我一麵想這些高尚的思想,一麵自己覺得有點怕這個對抗形勢結果會——很有可能——弄出一場說不清的、使我當個笑柄的下流吵架。我並不希望接連三天當個被帕特那船大副打青眼睛的名人,或者其他這類的事情。他大概不管他自己會幹出什麼來,或者無論如何,總覺得自己行動是十分有理由的。他為著某事十分生氣,這用不著魔術家才看得出,雖然他的態度很安詳,甚至於有點不靈活。我承認假使我知道怎麼樣才可以平下他的氣,不管多大犧牲,我都願意幹。但是我真不曉得,這是你可以猜到的。那簡直是個不透一絲光的黑暗。我們默默相對站著。他總是要發作的樣子,經過了十五秒鍾,他走近一步,我已預備好招架來拳,雖然我一條筋也沒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