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形的小桌子安了玻璃球,裏麵點著蠟燭;一叢一叢硬葉子的花木把一套一套舒適的柳條椅子隔開了。一排好幾對粉紅色的柱子把從高窗子射進來的光線留在上麵,閃著星光的陰沉沉夜色夾在中間,好像一幅華麗的簾帷。輪船夜裏點的燈在遠處霎眼,仿佛是一群將沒的星兒,對麵的小山有點像鎖在那裏、快打出雷聲的黑漆雲團。”
“‘我不能逃走,’吉姆開始說,‘船主逃走了——這於他個人是很好的。我卻不能逃走,也不願意逃走。他們總是設法逃走了,但是這在我是不行的。’”
“我聚精會神聽著,坐在椅子上,分毫不敢動。我想知道——一直到今天我還是不知道,隻好暗自猜想罷。他很憂鬱,同時又很有把握的樣子,好像信得過自己本來的純潔,因此就把在他身裏一下一下絞扭著的真理壓抑下去了。他開頭用人們承認不能跳過二十尺高牆那麼一種絕望的口氣說,他現在絕不能回家去了。這句話使我記起白力厄利所說的話,‘厄色克斯地方那位老牧師好像很喜歡他這個當海員的兒子。’”
“我不能告訴你們吉姆知道不知道他是他父親特別‘喜歡’的兒子,但是當他提到‘我的爸’時候,他的口氣是要我曉得自有世界以來有大家庭負擔的苦惱的人們裏,從來沒有一個像這位仁愛的鄉下老牧師那麼慈善。這雖然沒有道破,卻含在口氣裏,而且他很擔心,隻怕人家誤會了,這種態度真是誠實可愛,但是卻給這個故事裏其他不相幹的成分加上深切的人生意味了。‘此刻他已經在家鄉報紙上看到這回事的詳細情形了,’吉姆說,‘我絕不能再見這位可憐的老頭子的麵了。’聽到這句話,我不敢抬起眼睛,一直等到聽他說:‘我絕不能夠解釋清楚,他一定不會了解。’那時我才抬起眼睛。他正在抽煙,沉思默想著,過一會兒,振作一下精神,又說話了。他立刻表示他的一個希望:我不要把他跟——我們就說——他的同謀犯混起來看。他不是他們那種人,他完全是另外一類的。我並沒有表示反對的意思。我並不想為著枯燥的真理的緣故,搶去他能得到手的一點兒極小的安慰。我卻不曉得他到底是不是十分相信他自己說的那句話。我也不知道他耍的是什麼槍花——假使他是耍槍花的話——我想恐怕他自己也不了然;我相信沒有一個人會看透為著躲避內疚那個可怕影子自己所弄出來的狡猾遁辭。我一聲不則,他那時正在躊躇等‘這個無聊的審問完結了’的時候,他到底幹什麼好。”
“他分明是同白力厄利一樣很瞧不起這些法定的手續。他自認他不知道到哪兒去好。他的神氣顯然是自言自語,不像跟我談話的樣子。證書已經不生效力了,一生的事業也毀了,要到別的地方既沒有路費,留在這裏又看不出能有什麼工做。回家也許能夠想些辦法;但是總免不了要靠他家裏人幫忙,這件事又是他所不願意的。他真看不出會有什麼辦法,除非是當水手——也許能夠得到汽船上舵工的位置。當個舵工大概總行罷……‘你以為行嗎?’我忍心問他。他跳起來,走近石欄杆,望著夜色。過一會兒他又回來,聳立在我的椅旁。他硬壓下自己的憤慨,覺得很痛心,所以年青的臉上還有些愁悶神氣。他很知道我不會懷疑他駛船的本領。他聲音稍微顫動著問我,‘為什麼說那句話?我從前對於他是極能原諒的。就是在……’——說到這裏,他聲音含糊起來了——‘那個誤會,你知道,使我變成一個傻瓜的時候,我也沒有笑他。’我還熱烈地打住他的話頭,說道:‘據我看來,那麼一個誤會並不是件好笑的事情。’他坐下來喝咖啡,慢慢想著,把那一小杯全喝幹了。‘我絕沒有承認我那回幹的是傻事。’他明明白白宣布。‘不是嗎?’我問。‘不是,’他有把握的樣子冷冷地答道,‘假使你碰到這類事情,你會怎麼辦呢,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會承認你自己……’他咽下一口氣……‘你會承認你自己是一條——一條——狗嗎?’”
“說了這句話——騙你我不是人!——他抬頭望著我,帶著探問的神氣。那麼,這是一句問話了——一句實實在在的問話!可是,他也不等我回答。我還沒有恢複常態,他又接著往下說了。他的眼睛直望著前麵,好像夜色裏寫了一些話,他就看著念出來。‘最要緊的是打好主意,我卻沒有,沒有——那時還沒有。我不是想替自己辯護,可是我想解釋——我希望有些人能夠了解我的情形——有些人——至少一個人!就是你!為什麼你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