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會先悶得出不了氣,然後才淹死。’他說。”

“他聲明他沒有打算救他自己的命。他腦子裏唯一的念頭,忽然消失,忽然重現的,是八百人、七條救生船,八百人、七條救生船。”

“‘好像有人在我腦子裏大聲說話,’他有點發狂的樣子說道,‘八百人,七條救生船——時間又來不及,你試想一想。’他全身靠著桌麵,臉對著我,我隻好設法避開他的眼鋒。‘你以為我怕死嗎?’他用一種凶猛的低聲問我。他把張開的手砰的一聲打到桌麵,咖啡杯子都跳起來了。‘我肯發誓我不怕——我不怕……天呀——我絕對不怕!’他把身子拉直,雙手橫叉著,他的下巴垂到胸前。”

“杯盤相碰的低聲從高窗子隱隱傳到我們耳裏。忽然來了一陣談笑聲,幾個人興高采烈地走到長廊上。他們笑哈哈談起開羅地方的驢子。一個紅臉兒、昂步走著的踏遍世界的人正在嘲笑一個灰白色臉孔、輕輕走著、樣子很焦急的長腿少年,說他在市場裏買東西上當了。‘不,的確沒有——你想我受騙到那樣地步嗎?’他十分嚴肅、十分認真地追問著。這一隊人走開了,陸續坐到椅子上;接著火柴閃出光芒,照見連表情的影子都沒有的臉兒同白襯衫前部的平滑光麵,一秒鍾之內光芒又消滅了;於是狼吞虎咽裏雜著閑談的嗡嗡聲,我聽著覺得很荒謬,好像跟我隔得無限遠了。”

“‘有些水手睡在一號艙口,我伸手就可以摸到。’吉姆說。”

“你們要曉得那條船采用熱帶水手守夜的辦法,船上所有的水手都去睡個通夜,舵工同守望者接班時有人來叫喚。吉姆很想抓著身旁本地水手的肩膀,把他推醒,但是他也沒有幹。他的手臂好像給什麼東西捏著了,垂在兩旁,舉不起來。他不是害怕——啊,不是!光是舉不起來——此外沒有別的。他也許不怕死,但是我要告訴你們,他怕的是突然的騷亂。他那個該死的想象替他描摹出大家驚慌時的種種恐怖,比如互相踐踏著望前衝去,可憐的哀號,打翻了的救生船——他曾經聽到的水上遇險時一切可怕的情境。他也許肯死去,但是我想他大概要安安靜靜死去,沒有增加了什麼別的恐怖,好像在一種恬適的失魂裏長逝了。某種程度的不怕毀滅並不是什麼特別稀罕的事,可是你很少遇見一個人,他的靈魂披上了‘決心’這副刀火不能穿的盔甲,雖然拚到一場明知終久必敗的奮鬥,還肯一直周旋到底。通常人們在希望漸漸消沉的時候,求安靜的心就漸漸強起來了,弄得末了連生的意誌都被壓倒了。我們裏麵誰沒有看見過或者自己感覺過這種情緒——這種極疲倦的心境,這種深覺努力的無用,這種渴望休息的希冀?跟不講道理的大力搏鬥過的人們最懂得這種滋味——大船破了,在救生船裏漂流著的人們,沙漠上迷路的步行者,以及跟無知無識的自然力或者群眾的盲目獸性決鬥的人們。”

“他站在艙口旁邊,暗自預料隨時會感覺到大船從他腳下沉去,海水打他背後衝來,把他像一片木屑那樣漂起。他這樣站著到底有多久時光呢,我也說不清,總不會很久罷——也許兩分鍾。有兩個人,他瞧不見的,朦朧地談起天來,此外還有人們移步的怪聲,他也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在這些聲響上麵,就罩著大難將臨之前的那種可怕的寂寞,快要砰的一聲毀了之前的那種磨人的寂寞;那時他忽然想起,也許他還來得及跑到前頭去,把綁住救生船的短索弄斷,那麼大船沉下時,救生船也會浮起來了。”

“‘帕特那的艦橋很長,所有的救生船都掛在上頭,一邊四條,一邊三條——最小的那一條放在左舷旁,差不多跟舵輪並排著。’他請我相信——他分明很焦急,隻怕我不信——他向來是十分小心,才把救生船收拾得隨時立刻可以使用,他懂得他的職務。我敢說在這一方麵他的確是個上好的船員。‘我一向相信有備無患這句話。’他說,眼睛很不安的樣子盯著我。我對於這個健全的原則點頭讚成,我的視線卻移開去,躲避這個人身裏那種微妙的不健全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