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我?”馬羅低聲說,“啊,不對!他那個人才是微妙;無論我怎樣試盡法子,想把這個故事說好,總免不了失掉無數委婉的情緒——太精細了,不容易用這些沒有彩色的字傳達出來。他真是把事情弄得太複雜了,卻因為他那個人是那麼簡單——世上最簡單不過的可憐人!……天呀!他真叫人驚奇。他坐在那裏告訴我,他什麼事情都不怕,他說這是真的,正同他坐在我眼前那麼真——而且他很自信。我告訴你,他的態度是天真到近於荒唐了,是極古怪的,是極古怪的!我偷偷注視他,好像疑心他蓄意把我痛痛快快嘲笑一陣。他自信隻要來得正大光明,‘來得正大光明,你記住。’無論什麼逆境,他都能夠對付。自從他才‘這麼高的時候’——‘完全是一個小孩子’,他自己就預備好怎麼樣去征服海陸上一切的困難。他驕傲地自認早已有這種遠慮。他一向推敲各種危險同各種防禦,預料最壞的環境,暗試最強的毅力。他心裏必定過了一個非常壯偉的生活。你們能夠想得出嗎?接連不斷的冒險,無限的光榮,錦上添花的勝利!天天這樣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聰明,心裏自然非常高興的。他自己糊塗了,雙眼發光,每說一個字,這類怪誕的光輝向我一照,我的心在我胸裏更見沉重了。我當然不想哈哈大笑,可是我生怕會微笑起來,就板起了臉。他就現出不耐煩的神氣了。”
“‘總是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我用安慰的口吻向他說。我的遲鈍激起他發出一聲鄙視的‘呸’。我想他的意思是料不到的事情也不能夠損害他,無論什麼都打不倒他這種十分完好的準備,除非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這一次是冷不防的碰上災難了——他對著自己低聲詛罵海水同天空,大船同人們。真是一切東西都合夥起來陷害他!哄他懷了這種高尚的失望心境,使他連一個小指頭也沒有舉起,那時很明白眼前危急情形的其他船員卻在那兒滾來滾去,一團混亂,滿身的汗,拚命弄那條救生船。可是正要弄好的最後一秒鍾卻出了一個岔兒。大概是他們太慌張了,不知怎的把救生船前頭墊木的滑釘緊緊塞住了。他們本來是已經糊塗了,再看到這個意外的要命麻煩,簡直是不知所措。當時的情景一定是很好看的,在這個睡著的默默大海裏,一條不動的大船安詳地浮著,這班叫花子卻在上麵拚命賣力氣,心裏隻怕來不及,搶著把救生船鬆下,四肢都貼在地上,失望地站起來,彼此拉拉扯扯,推來推去,互相刻毒地怒罵,打算殺人,打算哭出聲來,所以沒有勒著彼此的頸項,也隻是因為怕那個默默不語的‘死神’站在他們後麵,像個鐵心的冷眼的監工。啊,是的!那種情形一定是很可觀的,他全瞧見了,他能夠用輕蔑的、痛心的口吻談論那班人幹的事,我想他是靠著直覺知道了一切詳細經過,因為他對我賭咒過,他是另外站在一旁,沒有去理那班人同救生船,連瞧一眼都沒有。我很相信他的話。我想他的精神都集中於去注意船身的可怕傾斜,去注意在這個萬全的環境裏發現出來的臨頭威嚇——好像是給一把係在發絲末端、正對著他這個胡思亂想的腦袋掛著的利劍嚇怔了。”
“他放眼看去,世界上沒有一個東西動著,可是他心裏能夠直截痛快地向自己描繪出漆黑的水平線突然望上跳,大片的海麵突然歪起來,船身悄悄地飛快舉起,給大海殘酷地扔開,無底的深淵就來抓住了,接著是他們沒有希望的奮鬥,星光從他頭上消失了,上麵漆黑得好比墳墓裏的穹窿——他年青生命的反抗——末了那場慘淡的結局。他能夠活畫出來!天呀!誰不能夠?你們得記住在幻想方麵,他是個巧妙的藝術家。他真是個有天才的可憐小鬼,能夠一下子看出將來的情景。他心裏一瞧見這些情景,整個人打腳底到頸項都化做冷冰冰的石頭了,他腦子裏卻有熱烈的思想跳動著,一群跛腳的、盲目的、啞巴的思想跳動著——一堆可怕的殘疾人急急旋轉著。我不是告訴過你們,他向我剖白,好像我是操了拘禁同釋放的大權。他老是望事情裏麵鑽去,越鑽越深,所希望的是我會說他無罪,其實這對於他是毫無好處的。這種案子,無論我扯了多麼堂皇的謊話,也是掩不過去的,是誰也不能幫忙的;恐怕連‘創世主’也沒有辦法,隻好讓一個犯罪人自己去料理罷。”
“他站在艦橋的右邊,極力遠離他們搶救生船的地方。他們還在那兒搶,瘋狂也似地騷動著,謀反也似地偷偷幹著。那兩個馬來水手還是守著舵輪。請你們自己心裏畫一畫這場,謝謝上帝!幸好隻有這麼一次,海上事變的演員,四個人精神錯亂了,暗暗地拚命賣力氣,三個人旁觀著,完全不動,下麵涼篷蓋了好幾百人,絕對不曉得這麼一回事,他們正覺得疲倦,他們正在做夢,他們正在希望,可說是已到毀滅的邊緣,卻給一隻看不見的手拉住抓住了。他們情形的確是這樣子,我絕不懷疑;大船既然是那樣子,這種局麵可說是最要命的了,絕不能夠有個更壞的。救生船旁邊那班叫花子有十三分怕得發瘋的理由。說句老實話,假使我在那兒,我也不相信在每秒鍾過去之前,大船還有浮在水麵的可能;我連一個假銅幣都不肯拿出來打賭。可是,大船還是浮著!這班睡著的拜謁聖地的人們可說是命裏注定了不該淹死在那兒,得走完他們一生的曆程,將來去收個另一種苦痛的下場。仿佛他們認為慈悲的天帝喜歡看他們在世上這樣低首下心頌揚他的恩惠,還要他們多活一會兒,所以向下麵的大海示意:‘不許你把他們害死!’他們居然脫險了,我會心裏納悶,覺得是件不可解的怪事,假使我不曉得舊鐵板能夠多麼強韌——有時真是強韌得好像我們偶然碰著的那班好漢的精神,他們給世上的災難折磨到像個影子,還抵住人生的重壓。據我想起來,那兩位舵工的態度也可算是這二十分鍾裏一件不小的怪事。他們兩位跟其他各色各樣的本地水手都是從亞丁運到法庭來當證人的。一位是怪難為情的樣子,年紀很青,光滑的黃臉兒顯出快樂的神氣,因此更顯得年青了。我記得十分清楚,白力厄利叫通事問他那時他心裏想什麼,通事跟他談了一會兒,帶著莊嚴的神氣向法官說:‘他說他什麼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