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這麼清楚,躺在椅子上喘氣,我看他好像渾身出汗,喉管也閉塞了。那陣烏雲一定叫他氣得發瘋了;真可以說把他重新打倒了!但是同時也使他記起先前叫他跑上艦橋的那個重要目的,他卻是一跑上來就把那回事忘記得無影無蹤了。他原先豈不是打算把綁住救生船的繩子割斷嗎。他趕快摸出他的刀子,立刻亂砍起來,好像什麼也沒有看到,好像什麼也沒有聽見,好像他就不認得船上的人們。他們以為他已經糊塗發狂到無可救藥了,可是又不敢大聲反對他這種無用的白費時光。他一做完,就回到先前站著的那個地點。大副也在那兒,立刻一把抓住他,緊靠著他的頭,低聲痛罵一番,仿佛想咬他的耳朵。”

“你這個蠢材!你以為當那班畜生都到水麵來,你可以有一點兒逃生的機會嗎?哼,他們從這些救生船上會把你的腦袋砸破。”

“看到沒有人理,他就站在吉姆肘旁,難過得絞扭自己的手。船主站在另外一個地方,老是精神不寧地雙腳拖來拖去,口裏咕嚕說道:‘鐵錘!鐵錘!我的天呀!拿把鐵錘來。’”

“那個身材短小的機車手像個小孩子嗚咽著。雖然他有許多短處,而且手臂也折了,結果他卻是這群人裏麵最有膽量的人,的確還能夠鼓起勇氣,到機車間去跑一趟。說句公平話,我們得承認這一趟非同小可。吉姆告訴我,他射出一個不顧死活的拚命眼神,好比是給人家迫得無路可走了,他低低哭一聲,飛快地跑去,立刻爬回來,鐵錘在手,停也不停一下,就投身去弄那個滑釘了。其他的人立刻丟下吉姆,都跑去幫忙。吉姆聽見鐵錘的丁丁聲,鬆下來了的墊木墮地的聲音。救生船可以活動了。這時候他才回過頭來去瞧一下——一直到這時候他沒有回過頭。但是他還是遠遠站著——他還是遠遠站著。他要我曉得他還是遠遠站著的,他跟這班人——這班有鐵錘的人們——是絕不相同的,簡直找不出一點相同來。大概他自己覺得跟他們隔絕了,中間有一塊不能穿過的空間,有一個不能壓倒的障礙物,有一片無底的深淵。他極力跟他們離得頂遠——盡那條船的寬度。”

“他遠遠站住,腳底膠著那塊地方也似的,眼睛盯著這群彎下身子、聚在一起、給一個共同的恐慌嚇得古怪地前後左右動著的模糊人形。艦橋上裝有一張小桌子,桌子旁邊的木樁上頭綁著一盞手提燈——帕特那船的中部沒有地圖室——燈光射到他們用勁的肩膀上,射到他們彎成弓形搖擺著的背上。他們要把救生船的船頭望夜色裏推去;他們老是推著,再也不肯回過頭來瞧他一眼。他們不理他了,好像他真是跟他們離得太遠了,同他們隔絕到毫無連絡的希望了,是不值得給一句動情話,瞟一眼,或者傳個手勢的。他們也沒有閑工夫掉回頭來看他這種消極的英雄氣概,受他這種不合作態度的冷諷。救生船很沉重,他們推著船頭,費盡力氣,已經是連一句激勵的話也來不及說了。可是那陣亂哄哄的恐慌以前把他們的自製力吹散得有如風前的粃糠,此刻又使他們拚命的努力變做一樁傻事,請你們相信我的話,拿來給趣劇裏麵瞎鬧的小醜去演剛合式。他們推著的時候,用他們的雙手,用他們的頭兒,用他們全身的重量,用他們全付的魄力,為著救自己可愛的生命——可是他們剛剛把船頭完全推出吊艇架,就立刻都放手了,搶著爬上去。結果自然是救生船一下子又打回來,將他們趕到後麵去了,又是個沒有辦法。他們就擠在一起,呆站一會兒,狼狽極了,凶猛地低聲將能夠記起的罵人話拿來對著彼此出氣,接著又去弄那條救生船了。這把戲一連演了三次。他氣不過地向我細述那段經過。那回滑稽勾當從頭到底他都瞧見了,一分鍾也沒有忽略。‘我厭惡他們。我痛恨他們。可是我又不得不從頭看到底,’他淡淡地說,愁悶的眼睛注視著我,‘天下有人像我這樣可恥地折磨過嗎!’”

“他雙手抱著頭。靜默了一會兒,好像受了什麼一言難盡的虐待,迫得發瘋了。這些事情他是無法向法庭解釋的——甚至於無法向我解釋;但是假使我不能相當了解他這種暫時沉默的深意,那麼我也可以說不配聽他的衷腸話了。他的毅力受了這麼一個總攻擊,真可說有個陰險卑鄙的複仇之神蓄意戲弄他,叫他受罪,還拿他來開玩笑——好像當慘死或者羞辱降臨到他身上的時候,還有人們在一旁扮出好笑的鬼臉來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