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說什麼呢?’他用同樣的低聲問我……‘輕輕的震動。把船停住了。看一看有什麼損傷。設法把救生船放下,同時極力避免發生恐慌的情況。第一條救生船剛下水,風浪滾來,大船就下去了。像一塊鉛板那樣沉沒了……天下有什麼事情會比這個更分明呢……’他垂著頭,‘更可怕呢?’他注視著我的眼睛,他的嘴唇顫動了。‘我跳下去了——是不是?’他非常惶恐的樣子問我,‘此後我要過著高尚的生活,來彌補這場過失。他們編出的故事是不相幹的。’他雙手叉著一會兒,向蒼茫的夜色左右望一望,‘簡直是等於騙死人。’他結巴地說。”

“‘大船上結果並沒有人死去。’我說。”

“聽到我這句話,他離開了。我隻能夠這樣子描述他的態度。忽然間我看見他的背緊靠著欄幹。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好像正欣賞夜的潔淨同安靜。下麵花園裏一些開花的灌木在濕空氣裏散出強烈的香味,他又急步回到我麵前來了。”

“‘那也是不相幹的。’他說。那種頑梗的口氣是誰也比不上的。”

“‘也許是。’我讚成他的意見。我忽然想起恐怕我會被他壓倒。畢竟,我曉得什麼呢?”

“‘不管有沒有人死去,我總是不能逃脫的,’他說,‘我得活在人間,是不是?’”

“‘嚇,是的——假使你要這樣子去著想。’我含糊答道。”

“‘我自然很高興,’他隨便說,他的心卻專注在另一件事情上麵,‘那個好消息,’他慢慢說出,頭也抬起來了,‘你知道聽到那個消息後我第一下的感想是什麼?我放心了。我放心了,曉得那些叫喊——我有沒有告訴你我聽到叫喊?沒有?唉,我聽到了。求救的叫喊……隨著微雨吹來。大概都是我自己的幻想罷。可是一直到現在,我還不能夠……多麼傻呀……別人都沒有聽到。我後來問他們,他們都說沒有。沒有?可是就在我問他們的當兒,我還聽得見那些聲音!我應該曉得那不過是——但是我就沒有去想——我光傾耳聽著。很低微的尖聲叫喊——每天都聽得見。然後這裏那個雜種鬼跑來對我說話:帕特那……法國炮艦……好好拖到亞丁來了……調查……海港辦公處……水手收留所……你的住宿我們已經替你安排好了!我跟那個小鬼同走,聽不見那個喊聲了,就享受靜寂這個新滋味。那麼,豈不是沒有人叫喊嗎。全是我自己的幻想。我不得不相信他的話。我再也沒有聽到什麼聲音。我暗自納罕我起先還能夠忍受多久。那簡直是越來越壞……我說的是——那個叫喊越來越大聲。’”

“他沉思起來了。”

“‘那麼,其實我並沒有聽到叫喊!好罷——就算沒有聲音罷。但是燈光呢!燈光的的確確是滅了!我們沒有瞧見燈光。燈光真是不在那兒了。假使在那兒,我一定會遊泳回去——我會回到船旁去大聲嚷——我會求他們讓我到大船上麵去……我要試一試我的機會……你疑心我嗎?……你怎麼曉得那時我的心情是怎麼樣?……你有什麼權利配疑心我?……就在那樣的情形裏,我也差不多做出來了——你能夠了解我嗎?’他的聲音低下去了,‘可是那兒連一點閃光也沒有——連一點閃光也沒有,’他悲哀地向我抗辯,‘你懂得嗎,假使那時有燈光,你就不會看見我在這兒了?你看見我——所以疑心我。’”

“我搖頭否認他這句話。小船跟大船隻隔一浬的四分之一的路,怎麼會完全看不見燈光了,這真是一個疑問,在法庭裏也討論了許久。吉姆堅持第一陣急雨過後,什麼也看不見了,他的伴侶對於阿奉德爾的船員也作同樣的敘述。凡是聽到這段話的人們當然都會搖頭微笑。法庭裏有一位老船主坐在我身旁,白胡子刺到我的耳朵,向我細聲說:‘他們當然會扯謊。’”

“其實沒有一個人扯謊,連那位機車長也沒有,雖然他說桅頂燈沉下去好像你扔掉的一根火柴。至少,不是有意的扯謊。一個人有他那種的肝髒,處在他那樣的地位,如果掉過頭去急急偷看一下,他的眼角很有瞧見一粒浮動的火花的可能。大船的燈光本來照得著他們,他們卻忽然間連一點亮也沒有看見,對於這件事他們隻能夠有一種解釋:大船沉下去了。這種解釋是很分明的,而且可以給他們一個安慰。他們預料的事情果然來得這麼快,那麼他們的匆忙也不算是不應當的了。難怪他們不另外去找別的解釋。但是真正的解釋倒很簡單,白力厄利一提出來,關於這個問題法庭就不再嚕蘇了。你們大概記得,他們把大船停住,大船就躺在海上,船頭還朝著那天晚上行駛的方向,船尾高高翹起,船首向水裏鑽去,因為前部已經滿是海水了。船身既然是這樣子東歪西倒,風浪稍稍一打到後身船旁的上麵部分,船頭就立刻掉過來,跟海風相對了,好像是拋了錨的。船位這麼一變動,幾秒鍾之內,小船上的人當然看不見大船的燈光了,那全在下風那一邊。假使他們還看得見燈火,那麼這些在黑漆雲團裏麵閃爍的亮光必定有一種默默的懇求神氣,會引起悔恨同憐憫的情緒,不下於人們眼睛的神秘能力。這些燈光會傳達出這個意思:‘我在這兒——還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