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怕他會細訴他的苦痛,因為雖然他的手腳分毫沒有動,他臉上的筋肉一點兒也沒有跳,可是他卻使我覺得這個回憶很叫他心裏難受。但是他好像一下子就把那回事完全忘卻了。他們把拖來的那條船交給他所謂的‘海港官吏’。那班官吏接收那條船時候的冷靜態度真叫他吃驚。‘簡直使人想起每天都有人發現了這麼一個滑稽的東西(drole de trouvaille),送去交給他們。你們英國人真古怪——你們這班人。’他加上這句注腳,他一麵拿他的背靠著牆壁,看起來好像絕不會有什麼表情,仿佛同一袋麵粉一樣。那時海港裏剛好有一艘軍艦同一艘印度海軍的汽船。他對於這兩條船的小艇運送帕特那船上的搭客的敏捷很表示讚美。其實他那種麻木態度並沒有遮掩了什麼,而且反具有一副神奇的、差不多是不可信的本領,能夠用無法窺破的手段,給人們一個深刻的印象,這真是無上的藝術,不能再高明了。‘二十五分鍾——我看著手裏的表——二十五分鍾,多一分鍾也沒有……’他鬆開,接著又握緊他的手指,他雙手還是不動地按著肚子,可是很能傳出他那種驚異的心境,比起雙臂驚駭地向天伸出更來得動人,無數倍地動人,‘把那一大群(tout ce monde)全運到岸上去了——同他們簡單的行李——船上沒有人,隻剩下一隊正式水兵(marine de l'Etat)同那個有意思的死屍(cet intéressant cadavre)。二十五分鍾……’他眼睛垂下,頭稍微傾斜,他的舌頭好像很自得地細嚐這下伶俐工作的滋味。他雖然沒有多說什麼話,卻能夠使人們相信他的讚美是很可寶貴的。過一會兒,他又恢複到那個幾乎是始終沒有變更的不動姿勢了,接著告訴我,因為上頭有命令要趕快駛到土倫去,兩點鍾之後,他們就離開了,‘所以(de sorte que)我生活中這段故事裏(dans cet épisode de ma vie)有許多情節到如今我還是不明了。’”

“說完這幾句話,態度一點兒也沒有變,那位法國船員可說是悄悄地歸於沉默了。我就陪著他。忽然間他又開口,但是並不來得倉卒,好像規定的時候到了,又該他那種和平的、沙啞的聲音從呆板的姿勢裏出來了。他說:‘我的天呀,(原文法文)時光過得多麼快!’這句話的確是再平常不過的,但是他一說出口,我就覺得一下子睜開眼睛了。我們向來總是不聰不明,做夢也似地過日子,說也奇怪,居然能夠度過一生。也許我們到應該這樣過活,天下數不盡的大多數人會覺得活在世上都還不壞,而且情願活下去,恐怕也是因為他們是這麼糊塗罷。”

“可是,我們大概都免不了有時會忽然覺醒過來,那時在一刹那裏我們看到、聽見、了解許多東西——幾乎是世界上一切東西——然後又回到安逸的睡眠狀態裏頭去了。他說話時候,我抬起頭來,望他一眼,瞧出他的實情了,我真是從來沒有把他看得這麼清楚過。我看見他那個埋在胸前的下巴,他衣服上不雅觀的折痕,他緊握著的雙手,他呆板的姿勢,這些細節都是這麼古怪地叫人想起他簡直是落伍了,所以才留在那兒。時光真過得快,趕上他,跑到前頭去了,就把他留在後麵,讓他去絕望,光給他幾件無聊的禮物:鐵褐色的頭發,暗黑的臉盤上疲倦的神情,兩塊疤痕,一雙變色的肩章;他是那種肯耐勞的可靠漢子,世上偉大的名譽全建設在他們這種人身上,可是他們卻埋在驚天動地的功勳的基礎下麵了,安葬時還得不到一聲鼓角。這種無名英雄真是數不盡呀!”

“我現在是‘勝利’船上的少尉(那條船是當時法國太平洋艦隊的旗艦)。他告訴我,說時他的肩膀跟大牆離開兩吋,就算替他自己介紹罷。我隔一張桌子向他略略鞠躬致敬,告訴他我帶一條商船,現在泊在剌士卡忒海灣裏。他已經注意到了——一條很漂亮的小船。提到那條船,他的態度很客氣,雖然還是那麼冷淡。我甚至於覺得他客氣到歪起頭來恭維我,當他分明喘著氣一再說道:‘呀,是的。一條很漂亮的小船,塗上黑色的——很漂亮的——很漂亮的(très coquet)。’過了一會兒,他慢慢扭過身子,跟我們右邊的玻璃門相對。‘一個沉悶的城(triste ville)。’他凝視外麵的大街說道。那天是個晴朗的日子,正刮著南風,我們能夠看見行人道上的男男女女跟狂風搏鬥;大街那邊的屋子前麵有陽光照著,不過也給一陣一陣飛得頂高的塵土弄模糊了。‘我上岸,’他說,‘來活動一下我的雙腿,但是……’他沒有說完,又沉到深深的休息裏麵去了。‘請你——告訴我,’他重新開頭,龐大的軀體現在我麵前,向我提出這個問題,‘這回事到底是怎麼樣——實在的情形(au juste)?真古怪。比如那個死屍——以及其他種種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