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獨自坐下來,覺得灰心——對於吉姆那回事灰心。假使你們納罕為什麼過了三年多,那回事還是那樣分明在我心頭,那麼你們必得知道最近我還會見過他。我剛從三寶壟回來,我到那裏去裝一批運到悉德尼的貨:一樁頂無味的事情——我們這位查利所謂我那種合理的交易——在三寶壟我又看到吉姆了,雖然彼此沒有談多少話。那時他在替德準做事,是我介紹的。當水上兜攬生意的夥計。”

“‘我的水上代表。’德準是這樣子稱呼他。你們真想不出一個更缺乏安慰、更不會帶上燦爛火花的生活方式了——除非是替保險公司當說客。波布·斯坦吞那個小子——我們這位查利同他很熟——就嚐過這個味道。後來為著救西佛拉船上的一位太太的女仆,反弄到自己淹死的也就是這個人。你們也許還記得——那是一個下霧的早晨,兩條船在西班牙海邊相撞了。所有的搭客都好好地裝在救生艇裏麵,推到遠離大船的地方去了,波布卻把他的小艇望大船斜駛去,親自跑到船麵去救那個女人。怎麼單把她一個人剩在後麵呢,我也說不清,總之,她已經完全瘋了——不肯離開大船——死抓著欄杆。救生艇裏麵的人們看得很清楚這兩個人在那裏角力;但是可憐的波布在商船服務時候算是一個最矮的大副,據說那個女人穿著鞋子站起來有五呎十吋那麼高,力氣大得同一匹馬一樣。所以他們老在那兒拉拉扯扯,瞎鬧一陣,那個不幸的女人不斷地叫喊著,波布有時向下麵大聲警告他的小艇不要靠近大船。”

“小艇上的一個水手後來告訴我:‘先生,完全像一個頑皮的小孩子跟他的媽媽打架。’這位老頭子回憶起來,還免不了匿笑。他說:‘末了,我們看出斯坦吞先生也不去拖那個女人了,光站在一旁,望著他,好像是個看守者。我們後來猜想他大概預料波浪衝來也許會慢慢把她從欄杆上扯開,那麼可以給他一個救她的機會了。我們為著自己生命的緣故,不敢駛近大船;過了一會兒,右舷一傾側;大船就突然沉下去了——撲通一聲。海水那樣把大船吸收進去真有些可怕。我們絕沒有見到什麼東西,無論活的或者死的,再浮上來。’”

“可憐的波布要到岸上來過活是為著一段戀愛的糾紛,我是這樣相信的。他妄想他跟大海完全脫離關係了,以為靠得住可以享受陸地上一切的幸福了,但是結果卻當了替保險公司兜攬生意的說客。他有一位親戚住在利物浦推薦他幹這個差事。他常把這行職業裏的種種經驗告訴我們,叫我們笑得哭起來了。他看見有這樣的影響,也覺得很高興。他胡子長到腰間,像一個矮鬼,他那個短小的身材就用趾尖在我們中間行走,說道:‘你們這班叫花子聽起來當然會高興,隨口哈哈大笑,但是幹了一個禮拜那類的工作,我那個永生的靈魂就縮小到同一粒枯萎的豆子一樣大了。’我不知道吉姆的靈魂怎麼樣去適應這個新環境——我也沒有空去想這些,因為我太忙了,老在那兒設法找些工作,使他可以糊口過活——但是我敢說他那個冒險欲必定感到饑荒了。”

“這行新職業絕對不含有什麼東西,可以滿足他的冒險欲。看他幹這件事真叫人心裏難受,雖然他拿出一個頑梗的冷靜態度來對付一切,關於這一點我不得不佩服他。我看到他衣服襤褸地蹣跚走著,我心裏老想這也許是那些英雄迷夢的一個責罰罷——他起先追求他拿不起的一種光榮,活該現在忍受這個苦惱。他太喜歡幻想自己是一匹光榮的賽跑的快馬,現在落個無聲無臭地當苦役,像沿街叫賣果子的人使用的驢子。他也幹得很好。他把自己埋沒在中間,低下頭去,絕對不則一聲。很好,的確很好——除開某一種怪誕猛烈的爆發,那是當帕特那案子又跳到人們嘴上的那些慘淡時候。不幸得很,東方海上的那段醜事永遠活著,老是不能壓下去,所以我總覺得還沒有把吉姆安頓好,恐怕還免不了操心。”

“法國少尉走後,我坐著想起吉姆來,可是我沒有連想到德準暗淡清冷的店屋裏,不久以前我們就在那裏匆匆握手的,我所連想的卻是許多年前在將盡的蠟燭的閃光之下,我看著他同我倆坐在瑪拉巴旅館的長廊上,夜的凜冽同黑暗就在他的背後。國家法律的神聖利劍正掛在他的頭上。明天——也許可以說是今天?(我們分手時,午夜早已溜過去了)——警察廳那個鐵麵無情的法官對於淩辱毆擊那件案子,定下罰款同監禁期間的處分後,就會拿起可怕的軍器,打到他彎下了的頸項。我們夜裏的密談非常像陪一個判決了死刑的犯人最後一晚徹夜的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