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走著的時候,我看見明亮的陽光,那是太熱烈了,不能夠給人以安慰,大街上到處是一塊一塊亂七八糟的雜色,好像一個破碎了的萬花筒:黃色、綠色、藍色、耀眼的白色,露出來的棕色肩膀,有紅色布罩的牛車,一隊穿著褐色衣服的本地步兵,頭發烏黑,腳上穿一雙滿是塵土、有紐帶的長靴,整整齊齊向前走著。一個本地巡警穿著剪裁得太小的暗色製服,腰間圍上一條漆皮的帶子,拿一副東方人特有的乞憐眼神望著我,仿佛他那個漂泊的靈魂很感到苦痛,因為跑到這個預料不到的——你們怎麼說呢——天神一般的——化身旁邊去。法庭的院子裏有一棵孤單的大樹,蔭影底下坐了跟淩辱毆擊案子有關係的村民,他們穿著顏色鮮明的衣服,看起來好像一本東方遊記裏五彩石印的野宿圖,隻差前景裏那個不可少的一縷炊煙同一群吃草的馱獸。後頭有一麵光溜溜的黃色土牆高聳著,俯視這棵大樹,反射出太陽的光輝。法庭裏麵卻是陰森森的,因此更見龐大了。”

“風扇在黯淡的高處急促地搖來搖去搖來搖去。這兒那兒我們可以看見一個圍著布的人,在光禿禿的四壁的襯托下,顯得矮多了;他們分毫不動地坐在一排一排空凳子中間,好像都沉在虔敬的默想裏麵去了。挨打的原告是個朱古力臉色的胖子,剃著光頭,肥胖的胸膛一半露出,鼻梁上有個鮮明的標記,莊嚴地兀坐不動,隻有他的眼珠子閃爍著,在沉悶的空氣裏打滾,他的鼻孔呼吸時候一張一翕可來得很凶。白力厄利落到坐位上,極疲倦的樣子,好像整個晚上他都在煤層鋪成的跑道上跟人們賽跑的。虔敬的帆船船主顯出興奮的神情,種種舉動都帶了不安的色彩,好像費了很大的勁才能夠把自己壓住,否則會站起來,誠懇地勸我們禱告上帝,痛改前非。法官精細灰白的頭從梳得很整齊的頭發下麵露出來,像一個已經絕望了的病人的頭,經人梳洗過後放在床鋪上的。他將花瓶——一束紫花,還雜有長稈的紅花——推到一邊,雙手抓著一張淺藍色的長方形紙,眼睛向紙上一溜,前臂擱在桌子邊緣,就用平淡清晰的隨便口氣大聲念出來了。”

“天呀!雖然原先我很傻,想到了刑台同滾下來的腦瓜——請你們相信,那天我所看見的卻比斬頭還要壞,真是更壞得無數倍了。那天的情境有個永遠不散的烏雲罩著,還不如斬頭那麼痛快,斧頭一下去,接著就有休息同安全的希望了,使觀眾的心境會鬆活起來。那天的處置有死刑的宣布那麼冷酷,那麼咬牙切齒的樣子,同時又有流徙的判決那麼殘忍,那麼叫人焦心。那天早上我就是這樣看法——甚至於到此刻我還覺得我這種小題大做含有一點不可磨滅的至理。從這一點你們就可以想出我當時的印象是多麼深刻了。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故,我總不能夠叫自己承認這件事情算已經了結了。這件事卻老在我心頭,我總想打聽各方麵的意見,好像實際上這回事還沒有解決,個人的意見——國際的意見——天呀!比如那個法國人的意見。法國的意見是用那種冷靜的、明白的辭句說出來的,仿佛從一個機械的口裏出來,假使機械也會發言的話。法官的頭有一半給那張紙遮住了,他的雙眉卻好像是大理石塑的。”

“法庭先討論幾個問題。第一個是那條船原來是不是各方麵都沒有毛病,很可以勝任那次航行。關於這個問題,法庭的結論是那條船並沒有那麼健全。第二個問題,我記得,是一直到遇險時候止,他們有沒有盡了海員應有的小心,好好駕駛那條船。關於這個問題,法官答個‘是’字,他們怎麼會這樣滿意呢,那大概隻有上帝才曉得罷。跟著他們就宣布沒有找到什麼東西能夠證明出這次遇險的真正原因。也許因為碰上一隻漂流著的破船罷,我記得那時有一條裝鬆脂、走外洋的挪威小帆船失蹤了,正是這種船最容易一遇見風浪就顛複過來,一連好幾個月漂流著——可說是海上的悵鬼,到處巡行,打算在黑夜裏來殺害海上的船隻。這類遊屍大西洋的北部很常見,海上一切的恐怖都聚集在那兒——密霧,冰山,存心搗亂的破船同凶惡的長風,那種風跟僵屍一樣抓著人不放,一直等到人們的精力用竭,人們的希望也消散了,剩下來的仿佛隻是一架空殼。但是在東方——在這些海麵上——這類的遇險卻很少見,所以這回事好像是一個惡魔故意安排的,可是除非他的目的在於要殺死那個傻貨同時把吉姆弄到求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