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著我;隨便聽我調度,好比一個小孩子;他帶一種服從的神氣,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仿佛他在那兒正等我上來將他帶走。其實,對於他這種馴良,我也用不著這樣納罕。在這個有些人覺得那麼大、其他人卻以為比芥子還小的地球上麵,他卻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我怎麼說才好呢——可以藏身。真是如此!他想躲起來——獨自守著寂寞。他在我身旁很鎮靜地走著,向這兒那兒望一望,有一回掉過頭去看一個西笛波歐的救火夫,那個人穿一件對襟褂同淺黃色的褲子,黑臉上有一縷一縷的絲光,好像是一塊無煙煤。我卻懷疑他有沒有看見什麼,甚至於知道不知道這些時候我同他在一起,因為假使沒有我到這裏慢慢推他向左邊轉,到那裏輕輕拉他向右邊拐,我相信他準會不管方向,一直望前走去,直到給一堵牆或者其他的障礙物擋住了。我帶他到我的臥室去,我立刻坐下開始寫信。世界上隻剩了這麼一個地方(除非是窩爾坡爾暗礁——但是那地方沒有這麼近便),在那裏他能夠前前後後仔細想一想,不會再受世人的打擾了。那樁該死的勾當——的確像他從前所說的——並沒有使他隱形,可是我的行動卻好像他真是肉眼看不見的。一坐到椅子上,我就對著寫字台彎下身子,像中古時代一個鈔書的僧侶,單是執筆的手悄悄動著,此外可說是萬分地肅靜,隻怕會有什麼聲響。我也不能算嚇住了,可是我的確一動也不動,好像房裏有個危險物,隻要我這方麵有一些活動的樣子,就會生氣,一下子撲到我身上來。我房裏並沒有多少陳設——你們知道那類的臥室照例是什麼樣子——一架四條柱的床鋪,上麵掛了一頂蚊帳,兩三張椅子,我寫字用的那張桌子,以及光露的地板。一扇玻璃門通到樓上的走廊,吉姆就對著這扇門站住;他不能有個更清靜的所在了,但是他還覺得時光不容易挨過。暮色降臨大地,我點了一枝蠟燭,不敢多動一下,那種小心的樣子,仿佛我幹的是件違法的事情。他必定覺得時光不容易挨過,我也正同他一樣,甚至於,我不能不承認,希望他給魔鬼抓去了,最少也得在窩爾坡爾暗礁上麵。有一兩下我想恐怕隻有支斯得爾才能夠直截痛快地料理這麼一個不幸的事情。那個古怪的理想主義者立刻找出一個實用的辦法——好像他是絕不會錯的,真叫人疑心他的確能夠見到事情的真相,雖然在想象力不及他的人們看來,那些事都是神秘的、毫無希望的。我寫了又寫,把我所欠的信債完全還清了,還是望下寫去,寫給那班萬想不到會從我這裏得到一封拉拉扯扯、說一大堆閑話的平常信的人們。有時我斜著眼睛偷看他一眼。他站住那兒,生了根似的,但是一陣一陣的寒顫從他的背脊滾下,他的肩膀就忽然聳起來了。他正在掙紮著,他正在掙紮著——看起來,好像多半是因為出不了氣。蠟燭直立的火焰一照,他那個龐大的影子歸攏一處,仿佛具有默默含慍的自覺神情;在我這雙偷視的眼裏,房中不動的家具也有一種傾聽的態度了。當我手不停揮地匆匆忙忙寫著的時候,我腦子裏滿是幻想;當我這枝筆不在紙上跑的時候,雖然屋子裏沒有一點兒聲響,我卻覺得我的思想非常混亂,深深受了騷擾,仿佛聽到猛烈的、嚇人的怒號——有點像在大海上遇到的一陣狂風。你們裏麵有些人會曉得我指的是什麼——那是焦慮、痛苦、忿怒雜在一塊兒,還加上慢慢爬進來的一種喪膽的感覺——自認有這種感覺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情,可是也使我們的毅力更見得難能可貴了。我並不是說我有什麼本領,雖然看見吉姆這樣緊張的情緒,卻能夠支持得住。我還可以躲到寫信裏去哩;假使有必要,我盡可以寫信給一些陌生人。忽然間,當我正取一張新的信紙的時候,我聽到一個低微的聲音;自從我們兩人關在房子裏麵,這要算從朦朧的靜寂裏傳到我耳鼓的第一個聲音了。我還是垂著頭,停著手不動。在病榻旁邊看護病人的人們值夜時候在靜寂裏曾聽到過這樣的低微聲音,那是從痛苦的軀體同疲倦的靈魂中榨出來的。那時他是這麼用勁推開那扇門,上麵所有的玻璃全震響了。他走來走去,我屏息傾耳聽著,可是我自己也不曉得還會聽到什麼。他的確太把一個無謂的手續當做一回事了,弄得自己非常傷心,其實照支斯得爾嚴格的批評說來,在一個看清事實的人的眼裏,那些判詞是不值得一顧的。一個無謂的手續!不過掉了一小張羊皮紙罷了。是的,是的。但是無法走近的鳥糞堆大概又當作別論罷。一個懂得道理的人盡可以為著那回事氣得心碎。許多人談話的聲音,雜著銀器同玻璃杯的叮當聲隱隱從下麵飯廳裏衝上來,我的燭光的外沿射到打開的房門外麵,照在他的背上,再遠一點兒的地方就是墨黑了。他站在一大片陰森森的景物的邊界,好像是絕望的黑海岸旁一個孤零零的人形。窩爾坡爾暗礁就在那兒——一定的——是黑漆虛空裏的一點,是快淹死的人可以抓著的一根蘆草。我對於他是這麼同情,我簡直不願他家裏人在這個時候看見他。我覺得我自己看見他已經是夠難過了。他不再喘氣,背也就不顫動了。他站著,像一條箭那麼直,我模糊地可以看見他是沉默著;這個沉默的深意墜到我心窩裏,像一塊鉛墜到水裏,弄得我心頭非常沉重,有一秒鍾,我真希望我眼前唯一的事情是出錢去料理他的出殯。你們看,甚至於法律都不理他了。把他安埋是件多麼容易辦的善舉呀!而且跟人們處世應有的智慧也正相合,那是無論什麼東西,隻要會使我們記起我們的愚蠢、我們的弱點同我們的末日,隻要會使我們失掉做事的效率——比如,我們失敗的回憶,我們壓不下的恐懼的影子,我們已死了的朋友的屍體——我們都該設法扔在一邊,用不著理睬了。也許吉姆真是傷心得太過分了。假使的確如此——那麼支斯得爾的聘請……想到這一點,我又取一張新的信紙,開始堅決地望下寫去。他跟大海可說隻有我一個人擋在中間。我感覺到一種責任的觀念。假使我一說話,這個不動的、受苦的青年會不會跳進黑暗的大海——去抓那根蘆葦呢?那時我才曉得要發出一個聲音有時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說出來的一句話具有一個古怪可怕的力量呢。真是見鬼,為什麼不該這樣呢?我一再問我自己,我的筆頭卻老是寫著。一下子,從白紙上,剛剛在我的筆尖底下,支斯得爾同他年老的夥計會十分顯明、十分完整地湧現在我眼前,搖搖擺擺,做出種種姿勢,好像是一個光學玩具反射出來的形象。我會注視他們一會兒。不!他們太荒唐、太瞎鬧了,不該走進誰的命運裏去。一句話會有很遠的效力——很遠的——經過了許久時間還會有破壞的能力,同子彈飛過空間一樣。我什麼話也不說了;他站在外麵,背朝著燭光,好像給世上一切看不見的人類仇敵綁住身體、堵著嘴了,一下也不動,一聲也不做。”
第107章 吉姆爺(22)(1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