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我還混得不錯,’他忽然轉身說道,‘吃了一些虧——不很多。我不知道將來會怎麼樣。’他臉上沒有露出什麼情感,不過有些暗淡浮腫,好像他故意把氣閉著。我默然看著他,他好像勉強微笑一下,又繼續說下去,‘可是得謝謝你——你的房間——方便得很——給我這麼一個漢子——打斷了腿似的。’雨點還是滴瀝著,打到花園裏;一隻水管(必定有個破洞)就在窗子外頭,發出古怪的嗚咽同嘩嘩的哀鳴,好像故意打趣,模仿淒慘的哭聲,有時突然來了一會兒的靜默,‘一塊藏身之地。’他含糊說著,就住嘴了。”

“一閃微茫的電光從窗戶的黑格子裏衝進來,一點聲音也沒有,又退出去了。我正在想我怎麼樣去接近他才好,我這回不願再挨他罵了,他卻發出短促的笑聲。‘現在簡直跟一個流氓一樣了,’……他手指夾著快熄了的煙卷頭……‘沒有一個——一個,’他慢慢地說,‘可是……’他停住了,外麵的雨下得加倍大,‘將來非找到一個機會想法完全恢複不可。必得這樣子才行!’他清晰地向我耳語,睜大眼睛看我的長靴。”

“我就不曉得他這麼想再得到手的是什麼東西,我就不曉得他這麼可怕地念念不忘的是什麼東西。那個東西所含的意義太大了,簡直無法說出。據支斯得爾看來不過是一張驢皮……他望著我,等著我的答複。‘也許可以辦到。假使人壽夠長,’我切齒說,這種怨恨真沒有道理,‘可不要把這回事看得太重。’”

“‘天呀!我覺得好像沒有一個東西能夠傷害我,’他用一種陰沉的自信口吻說,‘假使這回事不能將我打倒,那麼不用怕有的是時間——去爬出這個丟臉的地位,而且……’他向上望著。”

“我突然覺悟了,曉得天下那一大群的漂泊者同浪遊者都是由他這類人來補充的,那一大群人日趨下流,沉淪,沉淪,一直沉到地麵上所有的臭溝裏去。他一離開我的房間,那‘小塊藏身之地’,他就將湊進去,開始那走向無底深坑的旅途了。我最少可說沒有什麼迷夢。前次會麵,我覺得言語具有非常大的力量,但是我那時簡直怕開口,正好像一個人站在光滑的立腳地上,分毫也不敢動,隻怕一下子就會摔倒。當我們打算料理別人貼心的需要的時候,我們才覺得人們是多麼不可測,多麼飄搖莫定,多麼朦朧迷離,雖然他們和我們一樣地看到星光,感到太陽的熱力。仿佛寂寞是人生一個苛刻的、絕對的條件;我們所注目的血肉之軀,隻要一伸出指頭,就會化了,剩下來的是那個反複不定的、不知道理的、忽東忽西的精神,那是我們眼睛跟不上、手也抓不住的。我所以不說話,因為我怕會失掉他,因為我忽然堅決相信,假使我讓他溜到黑暗裏去,我將絕不會原諒自己。”

“‘啊。謝謝——我得再說一下。你真是——哎——非常——的確我找不出話來……非常!我說不出道理,可是我很明白。我恐怕假使這回事不是這樣子猛衝上來,我就不會像我應該有的那樣感謝。因為根本上……你,你自己……’他口吃了。”

“‘也許是。’我插嘴說。他皺起眉來。”

“‘究竟還是自己負責任。’他注視我像一隻鷹。”

“‘這話也是對的。’我說。”

“‘好罷。我已經嚐到底了,無論誰我都不讓他來跟我開玩笑,要是這樣,我就非——非生氣不可。’他握著拳頭。”

“‘這真像你這個人。’我說,帶著微笑——上帝知道那是毫無歡意的——但是他譏嘲的樣子望著我。‘這是我的事情。’他說。忽然一種不能遏製的堅決精神來到他臉上,隨又消失了,像一片徒然飛過去的影子。再一會兒,他又同先前那樣,看起來好像個在苦惱中的小孩子。他扔掉紙煙。‘再見。’他說,好像有一件緊急的事情等著他去做,他在這兒待得太久了;然後有一兩秒鍾,他一動也不動。滂沱的大雨不斷地瀉下來,仿佛是一往直前的大水,暴怒難遏的雨聲,使人想起塌下去的橋梁、拔起來的樹木同下麵掘空了的大山。沒有一個人能夠挺胸抵抗這個龐大湍急的橫流,那像要打破、要旋繞這塊昏黑的靜土,我們躲在上麵,危險萬分,有如在一個島上。有孔的水管嘩嘩作響,塞住了又吐出來,水點四下飛濺,真討厭,大有嘲笑一個要救自己生命的遊水人的意思。‘外麵正下雨呢,’我勸他,‘而且我……’‘不管下雨或天晴。’他粗魯地說了聲,隨即抑製住自己,走到窗口。‘完全是大水,’過一回兒他喃喃自語,他的額頭靠著玻璃,‘天也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