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先生——看起來好像他願意坐在一隻舊鞋裏跑到海外百哩的地方,替公司抓一隻新來的輪船。即使這鋪子是他自己開的,而且還沒有一點兒基礎,他在那方麵也不能更盡力了。現在……一下子……這樣突如其來!我自己想:阿呀!加薪——麻煩是在這一著——是不是?好罷,我說,用不著跟我這麼搗亂,吉姆。就說出你的數目罷。隻要是合理的都可以辦到。他望著我,好像有什麼東西粘在他喉嚨裏,他想咽下。我不能同你們待在一起。你到底開什麼鬼玩笑?我問。他搖搖頭,我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是無法挽留了,簡直可以說他已經離開此地了,先生。於是我轉過身來,把他罵得臉上發青。你是躲避什麼東西?我問,誰攻擊你?什麼事情叫你害怕?你簡直傻得還不如一個耗子,耗子還不會從一隻好船上搬走。你想到哪裏可以找到更好的位置呢——你這樣不是,你那樣不是。我說了一大陣,我把他弄得看上去好像生病的樣子,我老實告訴你。我們這裏的生意是不會壞的。我說。他跳得很高。再見,他說,對我點頭,那種尊嚴的樣子好比一位爵爺,你這個人很不錯,歐格屈洛。請你相信我的話,假使你知道我的理由,你也不會挽留我了。這是你生平所說的頂大的謊,我說,我知道我自己的心。我真是氣得隻好大笑了。難道你連把在這兒的這杯啤酒喝幹都辦不到嗎?你這個古怪的叫花子,你?我不知道他到底遇到了什麼事情,他仿佛都找不到房門了,真是可笑呀,我可以告訴你,船主。我自己把那杯啤酒喝下了。好罷,假使你是這麼忙,我就喝下你這杯酒祝你前途的好運氣罷,我說,可是請你注意我的話,假使你還是這樣耍下去,很快你就會發現這個世界太小了,不夠容納你這麼一個人——這是我所要向你說的。他向我做出怪樣子,立刻衝出去,他當時的臉色足夠把小孩子嚇住了。’”

“歐格屈洛刻毒地哼了一聲,用多節的手指梳他褐色的上髭。‘自從那時起,就找不到一個中用的夥計。在生意上老是焦急,焦急,焦急,簡直不成話。假使我可以問,船主,請問你到底在哪兒遇見他的?’”

“‘他是帕特那最後那次航行的大副。’我說,覺得我該向他解釋一下。有一會兒工夫,歐格屈洛呆呆地站著,手指插到臉頰上的頭發裏,然後忽然爆發了。‘哪個鬼去理這些閑事?’‘我敢說誰也不愛理。’我開始說。‘他到底是什麼東西——這麼樣子幹事情?’他忽然將左邊的上髭塞進嘴裏,驚奇地站著。‘嘻!’他喊,‘我告訴他這個世界嫌太小了,不夠他這樣亂跳呀。’”

“我把這兩段意外的事情仔細告訴你們,為的是要讓你們看出在這些新環境裏他怎麼樣處置自己。他還有許多同樣的事情,我兩隻手的手指還數不清哩。這些事情都染上了高尚的怪誕的色彩,因此使我們更深切更動情地感到這些舉動的無望。扔開你每天要吃的麵包,為的是你可以有自由的兩手去跟一個幻影惡鬥一場,這也許是常見的英雄壯舉。從前就有許多人這樣做過(可是我們也活了一生,卻很知道人們去當流浪漢是為著身體挨餓,並不是為著靈魂不安),那班天天吃得很飽而且還想這樣活下去的人們,也讚美這種光榮的愚笨。他卻不幸得很,因為無論他多麼拚命不怕死,人們對於他總沒有明白的認識,好像他老給陰影遮住了。人們總是懷疑他的膽量。其實往事的影子恐怕是無法抓到的。你隻可以跟這影子對抗,或者躲避——我遇見過一兩個人,他們卻能對著他們熟悉的影子眯眼。吉姆分明不是那類眯眼的人;可是我怎麼也判別不清的是,他的行為是近於躲避影子呢,還是跟影子對抗?”

“我用盡心力,卻隻能發見,正同我們一切行動的色彩一樣,這兩種態度的區別是那麼精細,我們簡直無法下個斷語。他的辦法可以說是逃避,也可以說是奮鬥的另一方式。據普通人看來,他無非是一塊長不出好蒼苔的、老在滾轉著的石頭,因為他們覺得這是最可笑的一點了。過了相當時間,在他漫遊的範圍以內(那可說是個直徑三千哩的大圓周),他們全曉得他這個人了,甚至於可以說是聲名狼藉,正好像一個怪人,鄉下沒有一個人不曉得。比如,在盤穀,他跟做出租輪船和買賣柚木生意的鬱哥兄弟辦事,我們幾乎感到淒惻,看他在太陽光底下走來走去,緊抱著他的秘密,其實連河上的鄉下老都知道了那麼一回事。他住的那家旅館的老板熊保克,一個虯髯的雄赳赳的阿爾舍細亞人,拚命要傳布本地種種齷齪的謠言,就很願意雙肘擱在桌上把這個故事點綴一番說給客人聽,隻要有客人肯吸收這個消息,一麵喝著那些比較貴的酒。‘你們得注意,他是個最溫和有禮貌的人,恐怕是你們生平還沒見過,’他總是這樣慷慨地結束他的敘述,‘非常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