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史泰是個受人尊敬的富商。他的公司(他開的是個合資公司,叫做史泰公司,有位副老板,像史泰所說的‘管束那班軟體動物’)在各島上做很大的買賣。還在頂偏僻的地方設立分站,收集本地的出產品。我一定要同他商量並不是因為他有錢受人尊敬。我要將我的難題暗地裏說給他聽,都是因為他是我所知道的一個最靠得住的人。他那個禿發的長臉好像有個單純的、聰明的、仿佛是不倦的好意的光明照著。他臉上的皮肉下垂,有深刻的皺紋,顏色灰白,好比一個老過靜坐生活的人——其實他絕不是那樣。他頭發很稀少,從高起龐大的額頭望後梳去。人們想他二十歲一定就很像現在六十歲的樣子了。他的臉是個學生臉,隻有那對幾乎全白了的濃密眉毛同眉毛下麵發出來的堅決精明的眼神跟他這個,我可以說一學者的相貌不大相稱。他身材很高,骨骼鬆散;他那微曲的身子,同一副天真的微笑,使他有種慈祥地傾聽著的樣子;他的長手臂同蒼白的大手有個罕見的從容姿勢,好像正在指點著,正在比劃著。我這麼仔細地談他,因為這個人雖然有這麼一個外表,而且還具有一個正直的寬容的性格,同時卻有一副剛毅的精神同勇敢的氣概,這些品質如果不是像他身體裏天然的機能——比如說良好的消化機能——那樣,是他自己完全不自覺的,那麼簡直可以說是凶狠鹵莽了。我們有時說一個人把自己的生命隨便拿在手裏。這句話用到他身上,還不能算做恰好;他在東方的早年生活簡直可說是拿自己的生命當球來耍的。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可是我曉得他生平的經曆,同財產的來源。他又是一個負了相當盛名的博物學家,也許我應該說是一個博學的標本搜集者。昆蟲學是他專門研究的學問。他搜集的吉丁蟲(Buprestidoe)和長須蟲(Longicorns)——都是甲蟲——那類可怕的小怪物,已經死了,一動不動地躺著,帶有凶惡的神情;他的蝴蝶標本,不動的翅膀在盒子的玻璃蓋底下,還是很美麗,有一種飛翔的神氣,這些標本把他的名字一直播揚到遠方。這個商人、冒險家,有時是馬來蘇丹(他提到這個人時候,向來隻把他稱做‘我可憐的謨罕默特·朋蘇’)的顧問,由於幾斛死蟲的原故,他的名字還為歐洲有學問的人們所知曉,隻是他們對於他的生活同性格,絕不會有什麼概念,當然更不會想知道。我是曉得他的經曆和品行的,認為他是個非常適當的人物,我盡可以把吉姆的困難同我自己的困難私下裏說給他聽。”
“晚上很遲的時候,我穿過了一個堂皇的卻是非常不亮的空飯廳,走進他的書房。屋子裏麵是靜悄悄的。一個年老的相貌凶惡的爪哇仆人,穿著仆人的製服,白短衣,黃裙子,領我進去,他把房門打開,低聲喊一聲‘啊,主人’,立刻就退到一旁,莫名其妙地不見了,好像他是一個鬼,暫時現出肉身,特地來幹這個差事。史泰連椅子一起轉過來,他的眼鏡好像同時也推到額頭上去了。他用他那個安詳詼諧的聲調來歡迎我。大房間裏麵隻有一個角落,他安置書桌的地方,給一盞有罩的桌燈照得很亮,其餘的地方卻溶到雜亂的陰影裏去了,好像是一個山洞。繞著牆壁有許多的窄架子,上麵排滿了一個樣子、一種顏色的黑盒子,那些架子並不是從地板直到天花板,卻隻有四尺多高,看起來好像是條暗色的寬帶子。這些架子就是甲蟲的陵墓。牆上掛有木牌子,東一塊,西一塊,並沒有一定的距離。燈光照到裏麵的一塊,‘鞘翅類’這名詞,用金字寫的,就在龐大的朦朧裏發出神秘的光輝。保存蝴蝶標本用的玻璃盒子,排成三長行,放在細腿的小桌子上麵。有一個這樣的盒子,從本來的地方被挪開,放在書桌上,桌麵撒有許多長方形的紙片,上麵寫了細小的黑字。”
“‘你看,我正在幹這件事——這件事。’他說。他的手在籃子上頭動著,裏麵裝有一隻孤單單的、非常壯麗的蝴蝶,張開古銅色的暗晦翅膀,一共有七吋多寬,上頭白色線紋十分精致,旁邊的黃色斑點也燦爛非常。‘這種的標本,你們的倫敦城裏隻有一個——沒有多的。我要把這個標本留下來給生我的那個小鎮。總算是我這個人的一部分罷。也許是我最好的那一部分。’”
“他的身體從椅子上向前傾斜,十分注意地看著。他的下巴伸到盒子上麵了。‘真妙。’他低聲說,仿佛忘記了我站在他的身旁。他一生的曆史的確很古怪。他生長在拔伐裏亞,二十二歲的時候,就積極地參加了一八四八年的革命運動,後來完全妥協了,設法逃出來,起先躲在脫立斯脫地方一個可憐的表匠、共和黨黨人家裏。從那裏他又流落到屈立波列,帶有一些廉價的表去沿街叫賣——的確不能算個很好的開始,可是結果卻很交上好運氣,因為在這兒他遇見了一個荷蘭的旅行家——我想是一個還算有點名望的人,可是我記不起他的名字了。這個博物學家雇他當個助手,就帶他到東方去了。他們在群島旅行了四年多,有時在一起,有時分開,到處搜集昆蟲同飛鳥的標本。然後,那位博物學家回家去了,史泰無家可歸,就跟他在西利白內地——假使西利白也可以說有內地——旅行時遇見的一個老商人留在一起。這位蘇格蘭老頭子是那時當地的官吏準許住在那兒的唯一的白種人,因為他是哇鳩國元首,一個女人的好朋友。我常聽見史泰敘述這個老頭子,已經半身不遂了,怎麼樣把他介紹給本地的宮廷,過不多久他的癱病又發,就死去了。他是個胖子,體格雄偉,雪白的胡子使他帶有族長的神氣。他走進議廳,全國的酋長、領袖、頭目,都聚集在那裏,女王就斜倚在華蓋底下的一個高榻上,是一個滿麵皺紋的胖婦人(據史泰說,談話非常隨便)。他拖曳著兩腿。他的手杖一下一下打到地上,一手抓著史泰的手臂,一直帶他到榻旁。‘請看,女王,酋長們,這是我的兒子,’他用洪亮的聲調宣布,‘我跟你們的父親做生意,我死後,他得跟你們同你們的兒子做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