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可說是這個地方的特色,史泰同我糊裏糊塗把他摔到那裏去,沒有別的目的,無非是使他躲開他自己,你們得知道這是我們的目的,雖然我承認我也許稍稍受了別種動機的影響。我打算回家去住一陣,也許我隱隱地希望,我自己也不知道,把他安頓好——把他安頓好,你們注意——在我動身之前。我正要回家去,他卻是從家鄉來,帶著他那可憐的煩惱同那渺茫的要求,像一個人在霧裏走著,背負重擔,喘不過氣的樣子。我不能說我曾經把他看得很清楚過——甚至於到此刻還沒有,雖然我再也見不到他了;但是我覺得我越不能了解他,我越該幫他的忙,因為裏麵含了一個疑團,那也可說是我們的知識必具的成分。我對於自己又何嚐有什麼更深的了解呢。而且那時,我得重說,我正要回家去——我的家鄉已經十分遙遠,那裏所有的火爐石在我們看來好像隻是一塊火爐石了,因此就是我們裏麵最下賤的人也可以坐在那個爐旁嚐一下家庭的樂趣。我們成千成萬在地麵上漫遊,有的享著盛名,有的埋沒一生,都是到海外去換名譽、掙金錢或者隻是一片幹麵包;但是我覺得我們每個人一提到回家,都好像是去報帳的樣子。我們回家去見我們的長輩,我們的親戚,我們的朋友——我們所服從的人同我們所喜歡的人。可是甚至於沒有這兩種關係的人們,那些最自由、最孤寂、最不負責任、絲毫沒有牽連的人們——甚至於家鄉沒有留下一個親愛的臉孔、沒有留下一個熟悉聲音的人們——甚至於他們還得去跟家鄉的精靈相會,那精靈住在家鄉的四邊,在家鄉的蒼天底下,家鄉的空氣、山穀、高原、田野、河流同樹林都蘊有那個精靈——一個默默無語的朋友、法官同鼓勵者。無論你怎麼說,假使你想得到家鄉的快樂,呼吸家鄉和平的空氣,跟家鄉的真情坦然相對,那麼你就得帶一個幹淨的良心回去。這些話你們也許會覺得純粹是感傷的調子,其實我們裏麵很少人有那種毅力,有那種本領,能夠睜開眼睛去看一下尋常的情感底下到底隱藏了什麼東西。家鄉有我們所鍾情的姑娘,有我們所敬重的男子,有慈愛,有友誼,有機會同快樂。但是事實上你必得用幹淨的雙手來領受你的報酬,怕的是這種酬勞在你掌握裏會變成枯葉,變成荊棘。我想那班孤寂的人們,沒有一處火爐或者一段愛情可以說是屬於他們的,他們不是回到一所房子裏去,卻是回到那塊地方去,跟那兒永久不變的、離體的孤魂相會——我想那班人最能了解家鄉的嚴酷,家鄉超度的能力,以及家鄉有個永久的特權叫我們該安心,該服從,那又是多麼好的恩惠。是的!我們隻有很少數人能了解,但是我們卻都感到這種情緒;我說我們都感到,沒有一個例外,因為那些沒有這種鄉思的人們是不算在內的。每片草都從一定的地點得到生命,得到精力;人也是一樣的,從某一個地點得到生命,同時也得到信仰,他就在那兒生起根來了。我不知道吉姆對於這個道理懂得多少,可是我曉得他覺得,模糊地可是有力地覺得需要這麼一個真情或者可說這麼一個幻夢——我不管你們安上哪一個字眼,這兩個字眼其實沒有多大的分別,那些分別又是這麼無聊。他這個人所以值得注意,全在他的那種情感。他現在絕不會回家了。他這人決不肯。絕不會。假使他能有描聲繪影的表情,那麼一想到那個念頭他就會發抖,而且叫你也發抖。他卻不是這種的人,雖然他也有他特別的表情,而且也很動人。一提到回家這個念頭,他會僵硬呆板得無法挽回,下巴望下垂,撅著嘴唇,他那雙坦白的藍眼睛從皺眉底下慘淡地冒出怒氣,仿佛麵前有個不能忍受的東西,仿佛麵前有個使他作嘔的東西。他那個硬腦瓜裏有許多想象的能力,密結叢生的頭發蓋在上麵同帽子一樣的合式。至於我呢,我卻沒有想象力(我對於他的情形今天也許會更透澈些的,假使我有了這種想象力),我並沒有那飄渺的意見,自己畫出家鄉的神從多佛的白岩上頭出現,問我——可說是沒有摔斷了一塊骨頭,好好地回來了——怎麼安排我的小兄弟。我不會弄出這麼一個誤會。我很知道像他這種人是沒有人會來打聽的,我看見過比他更強的人們出去不見了,完全失蹤了,卻沒有引起一聲納罕或者悲哀。家鄉的精靈就沒有去理會這數不盡的生命,好比大有為的君主也應該是如此的。流離的人們真可悲呀!我們大家團結在一起的時候才有生命。他在某種程度上也流離過,他沒有跟別人團結在一起,可是他自己也曉得這一點,而且是極強烈地感到,這種強烈的程度簡直使人感動,正好像因為人的生活比較強烈些,所以人的死比一棵樹的死更使人感動。我剛好在他身旁,而且我剛好受了感動。就隻這麼一回事了。我很想知道他怎麼會找到一個解脫的路子。比如說,我會覺得傷心,假使他變成了個酒鬼。世界是這麼小,我真怕有一天會有一個爛眼腫臉、名譽掃地的流氓攔住路頭,這流氓穿的帆布鞋子沒有鞋底,手肘旁有幾片破布飄動著,他拿出老朋友的資格,要我借給他五塊錢。你知道這班衣服襤褸的人們從他們有體麵的過去裏出來,得意揚揚地走到你麵前,真是可怕,他們還有一個不在乎的糙聲,無禮的眼光微微避向一邊——對於相信人類休戚相關的人們,這樣的會麵真是難受,簡直比一個牧師看到彌留時還不肯悔過的病人還要痛心。告訴你一句真話,這是我所看到的唯一危險——不單是對於他而且是對於我的。可是我也怕我太缺乏想象力了。說不定甚至於有個更壞的結局,總有些是我所預料不到的,他老不讓我忘記他的想象力是多麼豐富,你們通常所說的想象力豐富的人無論朝哪個方向總可以晃得更遠些,仿佛在人生這個不安的碇泊所裏他們的繩纜特別長些。他們的確如此。他們也喜歡喝酒。也許我小覷他了,所以會懷這麼一個憂慮。我怎麼能夠知道呢?甚至史泰也隻能說他太癡心了。我隻曉得他也是咱們這類的人。當個癡心人哪裏是他的事情呢?我向你們說了這麼多我自己油然而生的感觸同糊塗的思慮,因為除此以外關於他是沒有什麼可說的。他的生活隻有對我會發生興味,你們究竟還是靠著我才對於他的生活感到興味。我將他牽出來,我把他陳列在你們麵前。我那平凡的憂慮是沒有理由的嗎?我不敢說,即使到現在。你們會知道得更清楚些,俗話不是說過旁觀者清麼?無論如何,我的憂慮是很膚淺的。他並沒有找到個解脫的法子,絕沒有;而且他還前進得很好,萬無一失地、非常大方地前進,可見他不單能夠快跑,而且能夠久待。我應該高興。因為這場勝利我也有份,可是我卻不像我所該預料到的那麼喜歡。我問我自己他這麼一衝有沒有真把他帶到那層迷霧外頭去,他就隱現在迷霧裏麵,雖不很大,卻有趣味,輪廓是飄浮無定的——一個流離失所的人得不到安慰,渴望能夠回到他在隊伍裏那個低微的地位上去。而且,最後一句話還沒有說出——也許永遠不會說出。我們的生命太短了,所以來不及把話說完,我們總是那麼口吃,使我們這個唯一的、永久的主意沒有達到,我們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已絕望,不想聽這些最後的話了,那句話假使能說出,響亮的聲調準會震動天地呀。可是總來不及說我們最後一句話——我們的愛情、希望、信仰、追悔、屈服或者反抗的最後一句話。我想,大概因為天地不該受震動罷——至少,不該為了懂得天地的真相的我們。關於吉姆,我最後的一句話很短。我說他有偉大的成功,可是一說出來,或者該說一聽進去,這成功卻顯得小多了。老實說,我不是不相信我自己的話,卻是信不過你們的心。我本來能夠說得很生動的,假使我不是那麼擔心你們這班漢子為了喂飽你們的肉身,都把你們的想象餓壞了。我並不是故意得罪人;上流社會的人們照例該沒有幻夢——很安全——很順利——很枯燥。可是你們一定也有過一個時候知道生活的熱情,那是從零碎小事裏生出的具有魔力的光芒,像從冷石頭上打出的火花一樣可驚——也是一樣短命,唉呀!”
第114章 吉姆爺(29)(1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