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畫的是一大朵紅的玫瑰,真是一枝穠豔露凝香,一瓣有一瓣的精神,充滿了畫者的情感,仿佛是多情的杜鵑,在月下將心窩抵入荊刺瀝出的鮮紅心血,點染而成,幾百闋的情詞哀曲,凝化此中。
“那是我的鴉塗,哪裏配稱美術。”說著她臉上也泛起幾絲紅暈,把那張水彩趑趄地遞入逸手。
逸又稱讚了幾句,忽然想起西方人用花來作戀愛情感的象征,記得紅玫瑰是“我愛你”的符記,不禁脫口問道:“但不知哪一位有福的,能夠享受這幅精品,你不是預備送人的嗎?”
春痕不答。逸舉頭看時,隻見她倚在凹字案左角,雙手支著案,眼望著手,滿麵緋紅,肩胸微微有些震動。
逸呆望著這幅活現的忸怩妙畫,一時也分不清心裏的反感,隻覺得自己的顴骨耳根,也平增了不少的溫度,此時春痕若然回頭,定疑心是紅玫瑰的朱顏,移上了少年的膚色。
臨了這一陣緘默,這一陣色彩鮮明的緘默,這一陣意義深長的緘默,讓窗外桂樹上的小雀,吱的一聲啄破。春痕轉身說道:“我們上課罷。”她就坐下,打開一本英文選,替他講解。
功課完畢,逸起身告辭,春痕送他下樓,同出大門,此時斜照的陽光正落在桑抱的峰巔岩石上,像一片斑駁的琥珀,他們看著稱美一番。逸正要上路,春痕忽然說:
“你候一候,你有件東西忘了帶走。”她就轉身進屋去,過了一分鍾,隻見她紅脹著臉,拿著一紙卷遞給逸說:
“這是你的,但不許此刻打開看!”接著匆匆說了聲再會,就進門去了。逸左臂挾著書包,右手握著春痕給他的紙卷,想不清她為何如此慌促,禁不住把紙卷展開,這一展開,但覺遍體的纖微,頓時為感激欣喜悲切情緒的彈力撼動,原來紙卷的內容,就是方才那張水彩,春痕親筆的畫,她親筆畫的紅玫瑰——他神魂又迷蕩了。
三茉莉花——秋
逸獨坐在他房內,雙手展著春痕從醫院裏來的信,兩眼平望,麵容澹白,眉峰間緊鎖住三四縷愁紋。她病了。窗外的秋雨,不住地瀝淅,他憐愛的思潮,也不住地起落。逸的聯想力甚大,譬如他看花開花放就想起殘紅滿地;身曆繁華聲色,便想起骷髏灰燼;臨到歡會,便想惋別;聽人病苦,便想暮祭。如今春痕病了,在院中割腸膜,她寫的字也失了尋常的勁致,她明天得醫生特許可以準客人見,要他一早就去。逸為了她病,已經幾晚不安眠,但遠近的思想不時湧入他的腦府。他此時所想的是人生老病死的苦痛,青年之短促。他懸想著春痕那樣可愛的心影,疑問像這樣一朵豔麗的鮮花,是否隻要有戀愛的濕潤便可常保美質;還是也同山穀裏的茶花,籬上的藤花,也免不了受風摧雨虐,等到活力一衰,也免不了落地成泥。但他無論如何拉長縮短他的想象,總不能想出一個老而且醜的春痕來!他想聖母瑪麗不會老,觀世音大士不會老,理想的林黛玉不會老,青年理想中的愛人又如何會老呢?他不覺微笑了。轉想他又沉入了他整天整晚迷戀的夢境。他最恨想過去,最愛想將來;最恨回想,最愛前想。過去是死的醜的痛苦的枉費的,將來是活的美的幸福的創造的;過去像塊不成形的頑石,滿長著可厭的蝟草和刺物,將來像初出山的小澗,隻是在青林間舞蹈,隻是在星光下歌唱,隻是在精美的石梁上進行。他廿餘年麻木的生活,隻是個不可信,可厭的夢;他隻求拋棄這個記憶,但記憶是富有黏性的,你愈想和他脫離,結果膠附得愈緊愈密切。他此時覺得記憶的壓製愈重,理想的將來不過隻是煙淡雲稀,渺茫明滅,他就狠勁把頭搖了幾下,把春痕的信摺了起來,披了雨衣,換上雨靴,挾了一把傘獨自下樓出門。
他在雨中信步前行,心中雜念起滅,竟走了三裏多路,到了一條河邊。沿河有一列柳樹,已感受秋運,枝條的翠色,漸轉蒼黃,此時仿佛不勝秋雨的重量,凝定地俯看流水,粒粒的淚珠,連著先凋的葉片,不時掉入波心悠然浮去。時已薄暮,河畔的顏色聲音,隻是淒涼的秋意,隻是增添惆悵人的惆悵。天上綿般的雲似乎提議來裹埋他心底的愁思,草裏斷續的蟲吟,也似輕嘲他無聊的意緒。
逸躑躅了半晌,不覺秋雨滿襟,但他的思想依舊纏綿在戀愛老死的意義,他忽然自言道:“人是會變老,會變醜,會死,會腐朽,但戀愛是長生的,因為精神的現象決不受物質法律的支配。是的,精神的事實,是永久不可毀滅的。”
他好像得了難題的答案,胸中解釋了不少的積重,抖下了此衣上的雨珠,就轉身上歸家的路。他路上無意中走入一家花鋪,看看初菊,看看遲桂,最後買了一束茉莉,因為她香幽色澹,春痕一定喜歡。他那天夜間又不曾安眠,次日一早起來,修飾了一晌,用一張藍紙把茉莉裹了,出門往醫院去。
“你是探望第十七號的春痕姑娘嗎?”
“是。”
“請這邊走。”
逸跟著白衣灰色裙的下女,沿著明敞的走廊,一號,二號,數到了第十七號。淺藍色的門上,釘著一張長方形的白片,寫著很戟目的英字:
“No.17 Admitting no visitors except the patient’s mother and Mr.Yi”
“第十七號,除病人母親及逸君外,他客不準入內。”
一陣感激的狂潮,將他的心府淹沒。逸回複清醒時,隻見房門已打開,透出一股酸辛的藥味,裏麵恰絲毫不聞音息。逸脫了便帽,企著足尖,進了房門——依舊不聞音息。他先把房門掩上,回身看時,隻見這間長形的室內,一體白色,白牆白床,一張白毛毯蓋住的沙發,一張白漆的搖椅,一張小幾,一個唾盂。床安在靠窗左側,一頭用矮屏圍著。逸走近床前時,隻覺靈魂底裏發出一股寒流,冷激了四肢全體。春痕臥在白布被中,頭戴白色紗巾,墊著兩個白枕,眼半闔著,麵色慘澹得一點顏色的痕跡都沒有,幾於和白枕白被不可辨認,床邊站著一位白巾白衣態度嚴肅的看護婦,見了逸也隻微頷示意,逸此時全身的冰流重複回入靈府,凝成一對重熱的淚珠,突出眶簾。他定了定神俯身下去,小語道:“我的春痕,你……吃苦了!……”那兩顆熱淚早已跟著顫動的音波在他麵上築成了兩條淚溝,後起的還頻頻湧出。
春痕聽了他的聲音,微微睜開她倦絕的雙睫,一對鉛似重鈍的睛球正對著他熱淚溶溶的濕眼,唇腮間的筋肉稍稍緩弛,露出一些勉強的笑意,但一轉瞬她的腮邊也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