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想你來,逸。”她聲音雖則細弱,但很清爽,“多謝天父,我的危險已經過了!你手裏拿的不是給我的花嗎?”說著笑了,她真笑了。
逸忙把紙包打開,將茉莉遞入她已從被封裏伸出的手,也笑說道:“真是,我倒忘了。你愛不愛這茉莉?”
春痕已將花按在口鼻間,闔攏了眼,似乎經不住這強烈香味,點了點頭,說:“好,正是我心愛的。多謝你。”
逸就在床前搖椅上坐下,問她這幾日受苦的經過。
過了半點鍾,逸已經出院,上路回家。那時的心影,隻是病房的慘白顏,耳畔也隻是春痕零落孱弱的音聲。但他從進房時起,便引起了一個奇異的幻想。他想見一個奇大的墳窟,沿邊齊齊列著黑衣送葬的賓客,這窟內黑沉沉地不知有多少深淺,裏麵卻埋著世上種種的幸福,種種青年的夢境,種種悲哀,種種美麗的希望,種種汙染了殘缺了的寶物,種種恩愛和怨艾,在這些形形色色的中間,又埋著春痕,和在病房一樣的神情,和他自己——春痕和他自己!
逸——他的神魂又是一度迷蕩。
四桃花李花處處開——十年後春
此時正是清明時節,箱根一帶滿山滿穀,盡是桃李花競豔的盛會。這邊是紅錦,那邊是白雪,這邊是火焰山,那邊是銀濤海;春陽也大放驕矜豔麗的光輝來籠蓋這驕矜豔麗的花園,萬象都穿上最精美的袍服,一體的歡欣鼓舞,慶祝春明。整個世界,隻是一個嫵媚的微笑;無數的生命,隻是報告他們的幸福;到處是歡樂,到處是希望,到處是春風,到處是妙樂。
今天各報的正張上,都用大號字登著歡迎支那偉人的字樣。那偉人在國內立了大功,做了大官,得了大名,如今到日本,他從前的留學國,來遊曆考察,一時哄動了全國注意,朝野一體歡迎,到處宴會演說,演說宴會,大家爭求一睹豐采;尤其因為那偉人是個風流美丈夫。
那偉人就是十年前寄寓在省花家瑞香花院子裏的少年;他就是每天上春痕姑娘家習英文的逸。
他那天記起了他學生時代的蹤跡,忽發雅興,坐了汽車,繞著桑抱山一帶行駛遊覽,看了燦爛繽紛的自然,吸著香甜溫柔的空氣,甚覺舒暢愉快。
車經過一處鄉村,前麵被一輛載木料的大車攔住了進路,隻得暫時停著等候。車中客正瞭望桑抱一帶秀特的群峰,忽然春痕的愛影,十年來被事業塵埃所掩翳的愛影,忽然重複曆曆心中,自從那年匆匆被召回國,便不聞春痕消息,如今春色無恙,卻不知春痕何往,一時動了人麵桃花之感,連久幹的眶睫也重複潮潤起來。
但他的注意,卻半在觀察村街的陋況,不整齊的店鋪,這裏一塊鐵匠的招牌,那首一張頭痛膏的廣告,別饒風趣。
一家雜貨鋪裏,走來一位主客,一個西裝的胖婦人,她穿著藍呢的冬服,肘下肩邊都已黴爛,頭戴褐色的絨帽,同樣的破舊,左手抱著一個將近三歲的小孩,右臂套著一籃的雜物——兩顆青菜,幾枚蛤蜊,一枝蠟,幾匣火柴——方才從店裏買的,手裏還挽著一個四歲模樣的女孩,穿得也和她母親一樣不整潔。那婦人蹣跚著從汽車背後的方向走來,見了這樣一輛美麗的車和車裏坐著的華服客,不覺停步注目。遠遠的看了一晌,她索性走近了,緊靠著車門,向逸上下打量。看得逸到煩膩起來,心想世上哪有這樣臃腫惓曲不識趣的婦人……那婦人突然操英語道:“請饒恕我,先生,但你不是中國人逸君嗎?”
他想又逢到了一個看了報上照相崇拜英雄的下級婦女,但他還保留他紳士的態度,微微欠身答道:“正是,夫人。”淡淡說著,漫不經意的模樣。
但那婦人急接說道:“果然是逸君!但是難道你真不認識我了?”
逸免不得眸凝向她辨認:隻見豐眉高顴;鼻梁有些陷落,兩腮肥突,像一對熟桃;就隻那細小的眼眶,和她方才“逸君”那聲稱呼,給他一些似曾相識的模糊印象。
“我十分的抱歉,夫人!我近來的記憶力實在太差,但是我現在敢說我們確是曾經會過的。”
“逸君你的記憶真好!你難道真忘了十年前伴你讀英文的人嗎?”
逸跳了起來,說道:“難道你是春……”但他又頓住了,因為他萬不能相信他腦海中一刻前活潑可愛的心影,會得幻術似的變形為眼前粗頭亂服左男右女又肥又蠢的中年婦人。
但那婦人卻絲毫不顧戀幻象的消散,絲毫不感覺哲理的憐憫;十年來做妻做母負擔的專製,已經將她原有的浪漫根性,殺滅盡淨。所以她寬弛的喉音替他補道:“春……痕,正是春痕,就是我,現在三……夫人。”逸隻覺得眼前一陣昏沉,也不曾聽清她是三什麼的夫人,隻瞪著眼呆頓。“三井夫人,我們家離此不遠,你難得來此,何不乘便過去一坐呢?”
逸隻微微的頷首,她已經將地址吩咐車夫,拉開車門,把那小女孩先送了上去,然後自己抱著孩子挽著筐子也擠了進來。那時攔路的大車也已經過去,他們的車,不上三分鍾就到了三井夫人家。
一路逸神意迷惘之中,聽她訴說當年如何嫁人,何時結婚,丈夫是何職業,今日如何湊巧相逢,請他不要介意她寒素嘈雜的家庭,以及種種等等,等等種種。
她家果然並不軒敞,並不恬靜。車止門前時,便有一個七八歲赤腳亂發的小孩,高喊著“娘坐了汽車來了……”跳了出來。
那漆髹駁落的門前,站著一位滿麵皺紋,彎背馱腰的老婦人,她介紹給逸,說是她的姑。老太太隻咳嗽了一聲,向來客和她媳婦,似乎很好奇似的溜了一眼。
逸一進門,便聽得後房哇的一聲嬰兒哭。三井夫人抱怨她的大兒,說定是他頑皮又把小妹驚醒了。
逸隨口酬答了幾句話,也沒有喝她紫色壺倒出來的茶,就伸出手來向三井夫人道別,勉強笑著說道:“三井夫人,我很羨慕你豐滿的家庭生活,再見罷!”
等到汽輪已經轉動,三井夫人還手抱著繈褓的兒,身旁立著三個孩子,一齊殷勤地招手,送他的行。
那時桑抱山峰,依舊沉浸在豔日的光流中,滿穀的櫻花桃李,依舊競賽妖豔的顏色,逸的心中,依舊涵葆著春痕當年可愛的影像。但這心影,隻似夢裏的紫絲灰線所織成,隻似遠山的輕靄薄霧所形成,澹極了,微妙極了,隻要蠅蚊的微嗡,便能刺碎,隻要春風的指尖,便能挑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