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壁史太太家新收了一個寄宿的中國學生。前天我去吃晚飯看見了。一個矮矮的小小的頂好玩的小人,圓圓的頭,一頭蓬蓬的頭發,像是好幾個月沒有剪過,一雙小小的黑眼,一個短短的鼻子,一張小方的嘴,真怪,黃人真是黃人,他的麵色就像他房東太太最愛的,蒸得稀爛的南瓜餅,真是蠟黃的。也虧他會說我們的話,一半懂得,一半懂不得。他也很自傲的,一開口就是我們的孔夫子怎麼說,我們的孔夫子怎麼說——總是我們的孔夫子。前天我們問起中國的婦女和婚姻,引起了他一大篇的議論。他說中國人最有理性,男的女的,到了年紀——我們孔夫子分付的——一定得成家成室,沒有一個男子,不論多麼窮,沒有妻子。沒有一個女人,不論多麼醜,沒有丈夫。他說所以中國有這樣的太平,人人都很滿意的。真是,怪不得從前的“賴耶鴻章”見了格蘭士頓的妹妹,介紹時聽見是小姐,開頭就問為什麼還沒有成親!我頂喜歡那小黃人。我幾時想請他吃飯,你們也來會會他好不好——他是個大學的學生哩!
你的鍾愛的姑母
附:安粟不是想養一條狗嗎?昨天晚報上有一條賣狗的廣告,說是頂好的一條西伯利亞種,尖耳朵,灰色的,價錢也不貴,你們如其想看,可以查一查地址。我是不愛狗的,但也不厭惡。有的真懂事,你們養一條,解解悶兒也好。
姑母
瑪各坐著聽他姐姐念信,出神似的,兩眼汪汪的像要滴淚。安粟念完了打了一個嗬欠,把信疊好了放在桌上對瑪各說:“今晚太遲了,明天一早你寫回信吧,好不好?伴‘鏹那門’(Chinaman1)吃飯我是不來的,你要去你可以答應姑母。我倒想請湯麥夫妻來吃飯——不過……也許你不願意。隨你吧。謝謝姑母替我們留心狗的廣告,說我這一時買不買還沒有決定。我就是這幾句話……時候已不早,我去拿可可茶來吃了去睡吧。”
兩姊妹吃完了她們的可可茶,一前一後的上樓。瑪各更不如她姊姊的輕捷,隻是扶著樓梯半山裏雲影似的移,移,一直移進了臥室。她站在鏡台前,怔怔的,自己也不知道在想的是什麼,在愁的是什麼,她總像落了什麼重要的物品似的,像忘了一樁重要的事不曾做似的——她永遠是這怔怔的,怔怔的。她想起了一件事,她要尋一點舊料子,打開了一隻箱子,僂下身去撿。她手在衣堆裏碰著了一塊硬硬的,她就順手掏了出來,一包長方形的硬紙包,細繩拴得好好的。她手微震著,解了繩子,打開紙包看時,她手不由得震得更烈了。她對著包裏的內容發了一陣呆,像是小孩子在海砂裏掏貝殼,掏出了一個螞蝗似的。她此時已在地毯上坐著,呆呆的過了一晌,方才調和了喘息,把那紙包放在身上,一張一張的拿在手裏,仔細的把玩。原來她的發現隻是幾張相片,她自己和旁人早年的痕跡,也不知多少年前塞在舊衣箱的底裏,早已忘卻了。她此時手裏擎著的一張是她自己七歲時的小影。一頭絕美的黃發散披在肩旁,一雙活潑的秀眼,一張似笑不笑的小口,兩點口唇切得像荷葉邊似的嫵媚……她拿到口邊吻了一下,笑著說:“多可愛的孩子啊!”第二張相片是又隔了十年的她,正當她的妙年,一個絕美的影子。她的眉,她的眼,她的不豐不瘦的嫩頰,頰上的微笑,她的發,她的項頸,她的前胸,她的姿態——那時的她,她此時看著,覺得有說不出的可愛,但……這樣的美貌,哪一個不傾倒,哪一個舍得不愛……羅勃脫,傑兒,湯麥……哦,湯麥,他如今……蜜月,請他們來吃飯……難道是夢嗎,這二十幾年怎樣的過的……哦,她的痹症,惡毒的病症……從此,從此……安粟,親愛的母親,昂姑母,自己的病,誰的不是,誰的不是……是夢嗎?……真是一張雪白的紙,二十幾年……瑪麗和男子散步……對門的女子跳舞的快樂……哦,安粟說什麼,中國,黃人的樂土……太平洋的海水……照片裏的少女,被她發癡似的看活了,真的活了!這不是她的鬈發在惺忪的顫動,這不是她象牙似的項頸在輕輕的扭動,她的口在說話了。……這二十幾年真是過的不可信!她現在已經老了,已經是廢人了,是真的嗎?生命,快樂,一切,沒有她的份了,是真的嗎?每天伴著她神經錯亂的姐姐,廚房裏煮菜,客廳裏念日報,聽秋天的雨聲,葉聲,聽春天的鳥聲,每晚喝一杯濃煎的可可茶,白天,黑夜,上樓,下樓……是真的嗎?
是真的嗎?二十幾年的我,你說話呀!她的心髒在舂米似的跳響,自己的耳都震聾了。她發了一個寒噤,像得了熱病似的。她無意的伸上手去,在身旁的鏡台上,拖下了一把手鏡來。她放下那隻手裏的照片,一雙手惡狠狠的擒住那麵手鏡,像擒住了一個敵人,向著她自己的臉上照去。……安粟的房正在她妹子房的間壁,此時隱隱的聽得她在床上翻身,口鼻間哼出一聲“扼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