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則
詩詞未論美惡,先要使人可解。白香山一言,破盡千古詞人魔障——爨嫗尚使能解,況稍稍知書識字者乎?嚐有意極精深,詞涉隱晦,翻繹數過,而不得其意之所在。此等詩詞,詢之作者,自有妙論,然不能日叩玄亭,問此累帙盈篇之奇字也。有束諸高閣,俟再讀數年,然後窺其涯涘而已。
第十一則
意之曲者詞貴直,事之順者語宜逆,此詞家一定之理。不折不回,表裏如一之法,以之為人不可無,以之作詩作詞,則斷斷不可有也。
第十二則
“一氣如話”四字,前輩以之讚詩,予謂各種文詞,無一不當如是。如是即為好文詞,不則好到絕頂處,亦是散金碎玉。此為“一氣”而言也。“如話”之說,即謂使人易解,是以白香山之妙論,約為二字而出之者。千古好文章,總是說話,隻多“者”、“也”、“之”、“乎”數字耳。作詞之家,當以“一氣如話”一語,認為四字金丹。“一氣”則少隔絕之痕,“如話”則無隱晦之弊。大約言情易得貫穿,說景難逃瑣碎,小令易於條達,長調難免湊補。予自總角時學填詞,於今老矣,頗得一二簡便之方,請以公諸當世:總是認定開首一句為主,第二句之材料,不用別尋,即在開首一句中想出。如此相因而下,直至結尾,則不求“一氣”而自成“一氣”,且省卻幾許淘摸工夫。此求“一氣”之方也。“如話”則勿作文字做,並勿作填詞做,竟作與人麵談;又勿作與文人麵談,而與妻孥臧獲輩麵談;有一字難解者,即為易去,恐因此一字模糊,使說話之本意全失。此求“如話”之方也。前著《閑情偶寄》一書,曾以生平底裏,和盤托出,頗於此道有功。但恐海內詞人,有未盡寓目者。如謂斯言有當,請自坊間,索而讀之。
第十三則
詩詞之內,好句原難,如不能字字皆工,語語盡善,須擇其菁華所萃處,留備後半幅之用。寧為處女於前,勿作強弩之末。大約選詞之家,遇前工後拙者,欲收不能;有前不甚佳而能善其後者,即釋手不得。闈中閱卷亦然,蓋主司之取舍,全定於終篇之一刻,臨去秋波那一轉,未有不令人消魂欲絕者也。
第十四則
詞要住得恰好,小令不能續之使長,長調不能縮之使短。調之單者,欲增之使雙而不得;調之雙者,欲去半調而使單亦不能。如此方是好詞。其不可斷續增減處,全在善於煞尾。無論說盡之話,使人不能再贅一詞,即有有意蘊藉,不吐而吞,若為歇後語者,亦不能為蛇添足,纔是善於煞尾。蓋詞之段落,與詩不同。詩之結句有定體,如五七言律詩,中四句對,末二句收,讀到此處,誰不知其是尾?詞則長短無定格,單雙無定體,有望其歇而不歇,不知其歇而竟歇者,故較詩體為難。
第十五則
有以淡語收濃詞者,別是一法。內有一片深心,若草草看過,必視為強弩之末。又恐人不得其解,謬謂前人煞尾,原不必盡用全力,亦不必盡顧上文,盡可隨拈隨得,任我張弛,效而為之,必犯銳始懈終之病,亦為饒舌數語。大約此種結法,用之憂怨處居多,如懷人、送客、寫憂、寄慨之詞,自首至終,皆訴淒怨。其結句獨不言情,而反述眼前所見者,皆自狀無可奈何之情,謂思之無益,留之不得,不若且顧目前。而目前無人,止有此物,如“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曲中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之類是也。此等結法最難,非負雄才、具大力者不能,即前人亦偶一為之,學填詞者慎勿輕效。
第十六則
雙調雖分二股,前後意思,必須聯屬,若判然兩截,則是兩首單調,非一首雙調矣。大約前段布景,後半說情者居多,即毛《詩》之興比二體。若首尾皆述情事,則賦體也。即使判然兩事,亦必於頭尾相續處,用一二語或一二字作過文,與作帖括中搭題文字,同是一法。
第十七則詞內人我之分,切宜界得清楚。首尾一氣之調易作,或全述己意,或全代人言,此猶戲場上一人獨唱之曲,無煩顧此慮彼。常有前半幅言人,後半幅言我,或上數句皆述己意,而收煞一二語,忽作人言,甚至有數句之中,互相問答,彼此較籌,亦至數番者,此猶戲場上生旦淨醜數人迭唱之曲,抹去生旦淨醜字麵,止以曲文示人,誰能辨其孰張孰李?詞有難於曲者,此類是也。必使眉清目楚,部位井然。大都每句以開手一二字作過文,過到彼人身上,然後說情說事,此其淺而可言者也。至有不作過文,直講情事,自然分出是人是我,此則所謂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者矣。因見詞中常有人我難分之弊,故亦饒舌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