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到王府大街64號去過一趟。
這其實是老門牌,現在早不這麼叫了,這裏曾是中國作協和全國文聯的舊址,人稱“文聯大樓”,多年前也早改為商務印書館的辦公地點。我去幹什麼,記不清了。隻記得受一股莫名力量的驅遣,我踽踽地登上一樓半的台階,輕輕地推開那扇久違了的大門。門開的一瞬,我幾乎有點眩暈。我很害怕地窺探著,尋找著,希望它最好麵目全非,不再是什麼小禮堂。但它好像還是禮堂的模樣,格局未變,新主人連起碼的裝修也沒搞,一股熟悉的陳舊的氣息撲麵而來。大廳裏沒有人,很空曠,我甚至覺得很荒涼。驀地,我的耳畔響起了怒吼聲、咆哮聲,然後,是什麼東西重重地摔在地上轟的一聲巨響。我趕快逃也似的返身跳下樓梯,衝出大門,直衝到繁華的大街上。大街平靜如故。車流和人流無知無覺地移動著,像無始無終的時間。但這並未減卻我的緊張,我的心還在撲撲地跳。
到底怎麼了?我模糊意識到巨響聲屬於幻覺,且來自遙遠的時空,但我還是條件反射似的驚跳起來。我試著整理自己的思緒,好久才平靜下來,想起了與這座禮堂連帶的好多往事,還有那巨響聲的由來。
我是一九六五年分配來這裏的,那年我二十二歲。還在學校圖書館翻雜誌的時候。我就感到驚訝,為什麼好多權威性的文藝刊物,像《文藝報》、《人民文學》、《詩刊》、《劇本》、《戲劇報》,還有《人民音樂》、《曲藝》、《民間文藝》等等,編輯部的地址一律標著“王府大街64號”那個年代刊物寥寥,能將如此多的精華彙聚在一起,那該是何等堂皇而神秘的所在!我想象出入那裏的人士,定然個個氣度不凡,多少有名的作品曾從他們的手中發出啊。對一個僻處大西北,讀著中文係,做著作家夢的學子來說,真是心向往之,卻又高不可攀。然而,造化弄人,怎麼也沒想到,我本人的畢業分配,報到地點竟就是這王府大街64號。
其實我最終並未真正分到這座大樓裏工作,而是分到它下屬的一個小協會——中國攝影學會。當時這裏作為中國作協和全國文聯的大本營,並沒有聚齊所有的協會,像美協、攝協等都在外麵,離得倒不遠。報到那天,我一瞥見這座大樓,覺得它那鋼青色的身軀在藍天襯托下,顯得格外高大神聖,心裏就起了一股敬畏感。文聯人事處一個胖而高的中年女同誌看了看我的報到證,馬上說,好啊好啊,這兩天攝影學會正在要人,你就到那兒去吧。我一個學中文的突然去搞攝影,心裏自然發緊。我急忙囁嚅著,我學的不是這個……話音未落,這位女同誌便疾言厲色道,你怎麼可以不服從組織的分配呢?那時“組織”就是命令,何況那天我太像個鄉巴佬了。我覺得她高大的身軀有種威壓力,叫人不得不服。我的命運不到十分鍾就決定了。事後跟幾個同年來的大學生一聊,才知道把誰分配到那裏都是人事部門頭疼的事。滑頭一點的會扶扶眼鏡架,故作口吃地說,我高度近視,對不準焦距啊,要麼就勾著頭很木訥地說,我可是研究甲骨文的,弄得人家無可奈何,遂滑將過去。可借我不具備這樣的智商。當時的我多麼沮喪啊。好在,我的失落感不久就變得毫無意義了。不到一年,“文革”爆發,大家全都卷進了無休無止的鬥爭。什麼創作啊,藝術啊,全都變成了罪惡的證據,從事這一行的人不再風度翩翩,而是個個可疑,都要被推上批判席的,隻是程度的不同和時間的早晚罷了。
當年,文聯小禮堂的地位驟然顯要起來。據說這裏曾叫文藝俱樂部,困難時期,政治空氣一度鬆動,此處也曾開茶座,唱評彈,吼川劇,辦舞會,笙歌不息。但自一九六五年以來,兩個批示先後下達,風聲越來越緊,小禮堂開不完的會,娛樂活動遂漸至絕跡。我幾乎每周都要來一兩次,不是聽周揚的傳達,就是聽林默涵的檢查,講的人皆一臉晦氣,聽的人則忐忑不安,好像都預感到大難臨頭,惶惶不可終日。果然,到了一九六六年七八月間,風暴突起,勢如狂飆,紅衛兵洪流衝向每個角落,所向披靡,這座禮堂自然被率先推上了浪尖,完全變成一個大鬥技場了。說來不信,那時小禮堂內外,每天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大字報鋪天蓋地,很像現今的廟會、博覽會、商品交易會,敞開大門迎接四海串連客。大中小型批鬥會不斷,就像廟會裏同時上演著好幾台節目一樣。這兒在鬥冰心,因她的母校是貝滿女中,就是附近的燈市口某中學,“小將”們鬥起來格外起勁,抓住她回答問題時用了“報館”這個舊詞,大罵其反動。那兒在鬥舞蹈家盛婕,她已被剃光了頭,不知說了什麼話激怒了“小將”,被連推帶搡從樓梯滾了下來,摔傷了。“小將”們固然虔信“革命”,但也有滿足好奇心的一麵,平日隻能在語文課本上見到的名字,忽然不但能見到本人,且可隨時拎來觀摩、批鬥,不是很刺激的事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