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我還清晰地記得,一天,一彪身著綠軍裝,腰紮寬皮帶,臂佩紅袖標的男女“小將”闖了進來,圍住幾個“黑幫分子”批鬥,喝令他們“自報家門”:報名字、頭銜、出身、罪行。有一老戲劇家,高舉罪牌,在報出自己的資本家出身後,決不停頓,緊接著大聲補充道:“我老婆是貧農!”當時誰也沒料到他會這麼“不老實”,全愣住了。我想,這若幹秒的靜場是有潛台詞的,那意思是,既然我老婆是貧農出身,你們鬥我就有鬥“貧農的丈夫”之嫌。不料有一女紅衛兵立即嗬斥道:“混蛋,誰問你老婆了!”我想這女孩兒一定在家嬌縱慣了,平時就沒大沒小的,不然反應不會如此之敏捷。現在,這位老前輩已經謝世,他在惶急中的本能自衛,製造了一個冷幽默,至今想來令人苦笑。卻也有膽子極大的人,當時或稍後,有位女同誌貼出了為她的“黑幫丈夫”辯護的小字報,她采用的邏輯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從“紅小鬼”說起,說的全是最革命的話,弄得造反派一時很窘,雖極惱火,又找不出多少有力的話反駁,隻好大罵其囂張,或念叨“是可忍孰不可忍”之類。多少年過去了,想起她作為一個女性,敢在那黑雲蓋頂的時候挺身而出,我還是佩服的,有時,柔弱的恰恰是剛強的。
出沒在這裏的“牛鬼蛇神”的名單確實太壯觀了:除了周揚、林默涵、劉白羽等,人在外單位,不時可提來批鬥外,像田漢、陽翰笙、光未然、邵荃麟、郭小川、賀敬之、李季、冰心、臧克家、陳白塵、張天翼、嚴文井、侯金鏡、吳曉邦、呂驥、李煥之、馮牧、葛洛、韓北屏、戴不凡、屠岸、賈芝、陶鈍、張雷等等,都是本樓的人,那無異身在囹圄,插翅難飛。每個喧囂的白天結束後,他們才會有片刻喘息,洗去滿臉汙垢,但關在地下室的他們,又有幾人能夠安眠?
我回憶著自己當時的感受,二十二歲的我,作為一個酷愛文學的外省青年,能見到這麼多仰望既久的文壇大家,私心以為是一種幸運,可是,在如此不堪的場合見麵,親眼看他們一個個如囚徒般狼狽,又有種見到珍貴的瓷器被一排排擊碎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