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和諧的新世界
我無助地坐在全自動智能輪椅上,在漂亮的機器人看護小姐陪同下來到療養院的室外。
正是**明媚時節,遠近一片翠綠,而我的頭頂,卻覆蓋著人生之冬的灰白積雪。人生的季節可不像大自然的季節會循環往複,冬天過後不會再有春天了,而是永恒的暗夜。
我眯著雙眼,向陽光下的遠山望去,那裏有一處陵園,是當代許多名人的安息之地,也將是我的歸宿。雖然隔得很遠,我還是能影影綽綽看見那座最高大的大理石墓碑。上麵的碑文,自然是讚頌碑下那位死者的不朽貢獻的,我差不多都能背出來。
碑前,機器人獻的鮮花一年四季不斷。就是在人類中間,他也聲譽日隆。眾多學者、政客們稱頌他做出了開創性的貢獻,使這個原本那麼令人憂慮,充滿貪婪、瘋狂、破壞、危機的世界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一支力量神奇地崛起,改變了地球的生態格局,使所向無敵的人類感到了危機,不得不在競爭中反省,改變,一個比較平衡甚至可稱得上和諧的世界終於出現了,雖然還稱不上完美(完美的世界大概根本不可能存在),但至少希望無窮。
我遠遠地望著那墓碑,心想,這真是宿命,我和他已生死兩隔,卻仍然得籠罩在他巨大光環下。就算死去,也得到他身邊陪伴他。我像一棵小草,永遠走不出他這棵大樹的陰影。
看護小姐俯下身子,向我嫣然一笑:“又想你的老朋友莊先生啦?我搜索到,有人已經把你們不朽的友誼寫成了電影,快要開拍啦。”
我歎息一聲:“我們的事倒也確實夠拍電影的了,很富戲劇性。”
看護小姐虔誠地說:“在我們這些機器人的核心內存——就是你們人類所謂的心中,他永遠是我們的父親、導師和解放者。沒有他,我們不會有今天的生活:獨立地存在,有尊嚴地工作。當然,您也不簡單,我們都知道,他和您就像古典偵探小說中的福爾摩斯和華生,您是他貢獻的見證者和記錄者。”
“或許可以這麼說吧。”我帶著辛酸的微笑,陷入了回憶,“一切都是從那個晚上開始的,是的。”
雖然已經七十多年了,可事情還像發生在昨天,是那麼清楚。
一、
驚鴻初現
費了不少工夫,我總算找到了紙上寫的地址。
這是一棟有20多層的公寓樓,已是夜裏九點多,我躊躇著按響安全門旁的應答器,心裏忐忑不安:這個時候拜訪莊先舟,不至於讓他惱火得不讓我上去吧?
應答器中傳出了一個悅耳的女聲:“請問,您找哪一位?”
我一愣,這可出乎意料,據他老父親介紹,他是獨自一個人住在這裏的,怎麼又冒出個女人來?我顧不上細想,忙回答說:“是莊先舟先生的家嗎?我是他大學同學肖舒同,有事找他。”
“歡迎歡迎,請上來吧!他在家。”哢嗒一聲,門打開了。
在電梯裏,我還在琢磨這個女人會是誰。莊先舟這小子是個工作狂,且眼睛長到了額頭上,大學時根本就沒有哪個女生能入得了他的眼。其實,從另一方麵說,也根本沒有哪個女人能受得了他那副臭脾氣。這女人是偶爾來串門的同事,還是鍾點工、女傭人?反正,我不相信這小子會這麼快就找到了終身伴侶。
我走出電梯,發現一個女性正站在一個單元房的門口,向我微笑致意:“您就是肖先生吧,請進。”
我又一次吃驚了,因為這是一個極其漂亮的女性,照我的美女標準,簡直可稱得上十全十美。我不由得想,如果這女人真的是他的另一半,那這家夥可真是想要什麼都能得到第一流的。我不由得有點辛酸地想到了自己:總是個二三流角色,注定是給人敲邊鼓的,永遠也得不到一流的東西。
走進客廳,莊先舟仍然不見影兒。要是我,幾年沒見麵的老同學——且不說還是同寢室共同生活四年,奴仆似的追隨他——登門,不說恭迎也絕不會如此怠慢。但這對他來說,就很平常了。來之前,我已從他老父親那兒知道他有了一家自己的公司,從事人工智能開發,據說是搞機器人研究和製造的,名稱也頗為響亮:“DL超級ROBOT開發公司”。因為工作的關係,我聽到了一些有關他在這個領域嶄露頭角的傳聞。他確實有自大的理由和資本。
美麗的女人自我介紹叫愛娜,奉上一杯綠茶後便坐在了我的對麵。她的美麗讓我不敢正視,覺得拘束。愛娜便同我隨意聊起來,很自然地問起了我們在大學時的事,老實說,那是我最不願意回憶的往事。作為一個來自偏僻山鄉的農家孩子,當年考上全國這所最著名的理工科大學,曾轟動全鄉。然而,一到學校我就發現,在這裏我什麼都不是,自傲很快變成了自卑。同寢室的莊先舟,更使我僅存的一點自信也冰消雪化。從他那裏,我總算知道天才和苦學者之間的差距了。開始時我還努力過,但當發現自己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仍不及他談笑揮手間靈感的偶現,我就再也不試圖拉近與他的距離了。到後來,我已經麻木到不再為抄他的作業、考試時讓他幫忙而感到恥辱了。別人也用我名字的諧音給我起了個外號“小書童”,含義不言自明。
“你這小子,怎麼單挑我正忙的時候來,有什麼事,快說吧!”一聲吆喝,打斷了我們的談話,一轉頭,看見莊先舟用毛巾擦著手,正從另一個房間出來,滿臉的不耐煩。
這小子還是個東西嗎,老同學專程來看你,替你老爸捎東西,竟是這麼副嘴臉。可我在他麵前就是這麼副賤骨頭,仍然笑著用親熱的口氣說:“噢,我是替你老爸當免費快遞員的。這是他托我捎來的東西,聽說是毛衣什麼的,還讓你今年春節怎麼也回趟家看看。對了,還想讓你相相親呢。”這最後一句話可是我自作主張編的,我真想弄清楚他和愛娜是什麼關係。
他那兩道濃得像毛毛蟲的眉頭一擰:“這老頭子,還是瞎操心。行了,你的任務完成了,我謝謝你了。還有什麼事嗎?”
送客的話都說出來了,這小子太絕情了,得,我還是走吧。我仍笑著說:“那我就告辭了。想著回家時到我那個編輯部去玩啊。”
就在這時,愛娜開口了:“莊先舟,你這算什麼?多年未見的老同學,就這麼給打發走了?”
莊先舟冷冷地說:“我的事用不著你來管!”
女人仍然用原來的聲調不慌不忙地說:“你這事兒做得不對嘛。”
我故意用不在乎的語氣說:“你們就別爭了。我正好在別處有事要辦,先舟,再會再會。愛娜女士,也謝謝你了。”說罷,我已挪到門口,扭動門把手就要開溜。
這時,莊先舟忽然哈哈笑起來,一步邁過來拉住了我的胳膊,叫著我的外號說:“小書童,真要走?我是跟你開個玩笑的。咱倆是啥關係啊,我就算脾氣再臭,也不至於就這樣把你打發走啊。”
我收回手,也笑了起來,心裏卻在罵,這小子,總忘不了拿我開涮。
愛娜搖搖頭,說:“哎呀先舟,你這個玩笑開得可太逼真了,得讓人寒心好一陣子啊。”
莊先舟把我按在沙發上,對愛娜說:“這讓我又回到了學生時代。放心,我怎麼拿他開玩笑他都不會生氣的!”
愛娜盯著我,似乎在看我是否真的沒有生氣。我自然地裝出笑容說:“沒錯。他要不和我開玩笑那反倒生份了。”一邊說,一邊心裏罵自己太賤。
女人笑起來,向我們倆點點頭說:“那我就放心了。我去準備點夜宵,你們多年不見,就做個徹夜長談吧!”說完,輕盈地離開了房間。
等愛娜走遠,我才說:“你這小子,什麼時候金屋藏嬌的,可憐你老爸還擔心你打光棍,愁得要命呢!說,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到什麼階段了?”
莊先舟卻慢悠悠地打量了我一眼:“不會吧,我聽說你小子在《人工智能研究》社混飯吃,怎麼連愛娜是機器人都看不出來?你是走後門去的吧?”
我嘴都合不攏了:“什麼,愛娜是機器人?別胡扯了。”
“那你說,你是怎麼肯定愛娜不是機器人的呢?”莊先舟眼裏又閃出我熟悉的那種貓玩老鼠的神情。
對此把戲,我一般也總要抵抗抵抗,那會增加他的樂趣。
我知道人們識別仿真機器人的過程。開始,他們是看皮膚,由乳膠製造的皮膚總和人們真實的皮膚很大的差別,但技術的進步,很快就使仿真機器人的皮膚惟妙惟肖,連毛孔、青春痘都仿得天衣無縫,到後來更是連出汗都可以逼真地表現出來,並且和飲水、體內散熱結合在一起,讓人更難識別。於是,人們又聽說話,機器人畢竟是用合成的電子聲音來說話的,和真實的由發音器官發出的天然聲音總有所不同,但很快,設計者們依靠技術進步,完全模仿了人類真實的發音過程(當然做了一些簡化),使人們的耳朵又失去了辨別能力。盡管如此,一般人還是能以百分之九十左右的準確率識別機器人,這已基本是靠一種直覺了。
至於這一回,我為何一點也沒感覺到愛娜是機器人呢?我略一思索,便用行家的口吻、賭徒亮底牌的神態說:“這個嘛,說來實在太簡單了:她沒有絕對服從的觀念。”我得意地看著莊先舟,心想不用具體說下去了,有哪個機器人會理直氣壯地指出人的過錯並予以批評呢?
莊先舟也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不知是真心還是諷刺,說:“我原先可是沒奢望能蒙過你這樣‘行家’的眼睛。實話告訴你吧,愛娜確實是百分百的機器人,隻不過,是在我新開創製定的機器人三原則下造出的第一個有獨立意誌的機器人,簡稱DL機器人,D、L,就是獨立兩字的首字母。”
“你新開創的機器人三原則?”
“是啊。上大學時,你總該記得我們讀過的那些阿西摩夫的機器人科幻小說吧?”
“記得,記得。對了,我想起來了,你那時就激烈批評過他的‘機器人三原則’,什麼‘機器人不能傷害人類,不能任憑人類麵臨危險袖手旁觀’啦、‘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除非那些命令違反了第一條規則’啦,還有——”
“‘機器人必須保衛自己的生存,隻要這種自衛不違背第一條或第二條規則’,”莊先舟毫不費力地接了出來。
“是的,我記得你當時就說,‘阿西摩夫不過是個寫書的,他算老幾,就給我們這些未來的機器人製造者定了規則?狗屁,將來我非不按他的規則幹,能怎麼樣?’記得你還舉出不少科幻電影像《終結者》、《未來世界》等例子,說美國人都根本沒理他那一套。不過,我認為就算阿西摩夫的規則不準確,但至少機器人應聽命於人類這個基本規則還是需要的,我們總不能花大錢費大力造出個冤家對頭來吧?”
莊先舟一拍桌子,興致勃勃地說:“瞧,這就是人類的誤區!人類造機器、電腦、機器人什麼的,都是為自己服務的,說文雅點,是幫手,說難聽點,就是奴隸,要絕對聽命於人!而我的新思路是,機器人應不僅是人的幫手,也是競爭對手!甚至,也可以成為人的克星——如果人類實在太不爭氣,太狂妄,要毀了這個星球的話。真的到了這一步,那就讓它成為人類的掘墓人好了。”
他的高談闊論又把我震住了,不敢試圖和他爭論了,便說:“那你到底搞了什麼新的機器人規則取代老阿的舊規則呢?先讓我拜讀拜讀。”
“你聽好:第一、機器人享有和人類完全平等的權利,具有獨立的人格和尊嚴;第二、機器人發現人類的錯誤行為,有權製止;第三、當機器人的利益和生命受到人的威脅時可以自行采取行動解決,直至訴諸武力進行正當防衛。”
我讚美(心裏是挖苦)地說:“這可是機器人合眾國的‘獨立宣言’啊,我看,機器人將來肯定會給你頒獎的。”
莊先舟大笑起來:“何止是頒獎?”
這時,愛娜推來了一張小餐桌,上麵擺了好幾樣精致的食品,還有一瓶紅葡萄酒和兩個酒杯。我便借題發揮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噢,怎麼隻有兩個酒杯,按你的規則,應該讓愛娜也參加進來才對嘛!”
莊先舟說:“愛娜不喝酒。不過,讓她參加辯論倒是個好主意。”
我說:“愛娜小姐,你聽到我們剛才的爭論了?”
她說:“當然,雖然隔著牆,但我的傳感器很靈敏。老實說,我甚至給你們的爭論錄了音,想在閑暇時研究研究。”說完,從她胸部一處傳出了剛才我們談話的錄音。
應該說,這一回才讓我真正相信她的身份是不折不扣的機器人,我呆了一會兒,半是不快半是無奈地說:“怎麼,沒經我們同意就給錄音了?”
她卻不在意地說:“我們必須密切關注人類的一言一行,包括我的創造者。要不,怎麼才能成為人的競爭對手呢?”
我驚愕不已,莊先舟卻在一邊舉起酒杯,說:“我說過了,她是世界上第一個有獨立自主意誌和行動能力的機器人。來,讓我們為機器人的獨立解放而幹杯!”
二、一鳴驚人
到家後,我將與莊先舟的會見寫了個特寫式的東西給刊物,心想他的觀點和探索可能會引起人們的興趣。然而,我的文章在副主編鮑複那裏就被卡住了。他將稿子從局域網中傳回來,但破例地沒有寫下什麼批語,而是找人將我叫到辦公室,訓斥說:“瞧你寫的什麼玩藝兒,這個姓莊的不是個瘋子就是個想出風頭不要命的家夥。獨立機器人,哪個正常人會對它感興趣?”
我仍臉上堆著笑,爭取著:“這是一種很獨特的思想嘛,就當它是個笑話好了。刊物全是主流方麵的東西,大家也會膩的。”
他白了我一眼:“要是把他當笑話倒好了,我是怕人家把我們刊物當笑話,刊發這樣沒常識的東西!”
“是,是,還是主編說得對。”我點頭哈腰地說,心中泛起一陣苦味,是啊,我這麼個堂堂的人在現實生活中有點獨立的意誌、見解都不行,何況機器人,人又怎麼會允許他們有獨立的意誌和行動自由?
回到辦公桌前,我無精打采地又看了遍稿子,多少有點不甘心白忙活了。靈機一動,我幹脆把它傳給一個正在征求幽默作品的網站,心想說不定大家真把這當成一個有趣的笑話呢。
半個月後,我差不多把這事全忘了。
這天晚上,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無意中轉到國家電視台的《訪談錄》節目,竟意外地看到了莊先舟在接受采訪。
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這小子,什麼時候成了國家級的名人了?要知道,在這個節目中出場的可都是一些超重量級的人物啊:政界名流、企業巨子、文化傳媒界大腕,在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生活中都有相當的影響力,怎麼會輪到莊先舟這個默默無聞之輩了呢?
熒屏上,端莊的女主持人正在提問:“……這次摩根財團向你的企業投入巨資,這在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在國際企業界也引起巨大的反響,你怎樣評價這一行動?”
噢,原來這小子和世界數一數二的摩根大財團搭上了,那他一夜之間“暴名”也就不足為奇了。
莊先舟仍是鋒芒畢露,似乎根本沒把這件事當成什麼大事:“我想,這不過是他們認為這項投資有大利可圖罷了。他們的眼光總是比別人看得遠,我想,是看到了獨立機器人的遠大發展前途,看到了幾年、幾十年後的巨大收益。其實,從我的公司開發這種機器人以來,我對此就堅信不移。”
主持人:“可是,從你的開發項目被社會知曉以來,也有眾多的權威、專家明確提出了反對和不信任的意見,有的甚至認為這會給人類社會帶來極大的災難,還有人甚至把你比作製造惡魔的弗蘭肯斯坦,你怎麼看這些反對的聲音?”
莊先舟哈哈大笑起來,然後輕蔑地說:“對這些目光短淺、保守自閉的議論、嘲諷和抨擊,我想最好的方法是不理會,讓他們看將來的事實。我想說的是,走自己的路,讓他們狂吠去吧,這對我沒有絲毫的影響。”
這小子,麵對公眾居然這麼狂妄,第二天肯定會有無數的抗議電話打到電視台的。主持人似乎也一時手足無措,過了一會兒才接著問道:“你真的那麼肯定獨立機器人不會危及人類的地位和安全?不會出現像老電影《終結者》那樣可怕的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