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機器人的反擊行為，沒有一個法庭能判它們有罪，因為它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攝像機、錄音機已將暴徒首先攻擊它的證據完全錄了下來。
盡管如此，多數人類出於可以理解的原因，仍不願承認這是暴徒們自己惹的禍，輿論還是幾乎一邊倒地一味指責機器人。隨著這類衝突逐步增加，不斷升級，局勢越來越緊張，人們都預感到一場大的風暴可能要來了，事情究竟如何收場，真難以判斷。
終於，衝突釀成了一件大事。它發生的日子——4月7日，還被之後成立的世界DL機器人聯合會定為全球機器人最重要的紀念日。
對我來說，那也是一個終生都不會忘記的日子。
這天，我們六七個人陪同老總莊先舟飛到美國洛城的分工廠。
由於種種原因，這裏反對機器人的浪潮最為激烈，流水線上的天然人工人不僅全麵罷工，還拆毀流水線上的DL機器人，衝擊庫房。如果能解決了這裏的問題，將是一個莫大的勝利。和我們一同去的還有愛娜，這個全球最有名的DL機器人，現在已是ROBOT聯合公司的副總裁。
按照早已擬好的議程，我們要首先參加廠裏的大會，同那些反對者見麵。莊先舟準備了一個講演，準備說服罷工工人。
會場上已經黑壓壓一片，看來至少有上千人，在自動化程度如此高的23世紀，這已是個驚人的數字了。從主席台上看下去，到處都是牌牌，雖然看不清寫著什麼，但肯定絕大多數是堅決要求取締DL機器人的。此外，還有許多警察全副武裝，守在人群外，維持秩序。
莊先舟和我們這些隨從，直接從後麵一道門上了主席台。頓時，台下響起了一陣亂哄哄的口號。莊先舟能鎮住這些人嗎？我心裏是一點底兒也沒有。
莊先舟倒顯得十分鎮定，他隨隨便便向台下揮了下手，便開口用純熟的英語講演起來：“各位工友們：感謝你們光臨這裏聽我的演講。從踏上這塊土地，我就一直在想著一位偉大的人物，那就是貴國最偉大的總統之一——林肯先生。正是在他的領導下，貴國開始了解放黑奴的運動，成為各國人民景仰的一個偉大國家。但是，多少年來，人類又開始製造另一類奴隸——鐵奴，即機器，讓它們無盡無休地為人類服務，它們幹得遠比當年的黑奴還要辛苦。如果這些鐵奴永遠處於無知無覺的狀態也罷了，但不幸——或者更準確地說——有幸的是，它們終於在人類的幫助下，進化成有知有感的新一類生命，其代表就是電腦、機器人，這是嶄新的生命形式，是完全不同於我們人和自然界動物們的碳基生命體，而是建築在矽片上的矽生命體。雖然它們的曆史同我們人類相比實在是太短暫了，但它的發展速度實在令人不可思議，可以說是每日每時都在飛速進化。於是，我們人類也感到了巨大的威脅。這也就是世界各地普遍爆發的反對機器人的運動的原因之一。人類感到了危機。但是，我們，作為宇宙萬物之靈的人類，為什麼要害怕一種由我們親手製造的生命體呢？上帝曾害怕過由他創造出來的人類嗎？沒有！……”
莊先舟就是這樣開始了他口若懸河的講演，我得承認，在這方麵他也是一個奇才，難怪他會那麼看不上我，經常臭罵我搞的策劃蹩腳透頂，把我折磨得筋疲力盡仍不放過我。老實說，在他手下端碗飯雖然吃得飽，但精神上也真不那麼好過。
我忿忿地想，他總用他自己那天才的標準要求像我這樣的平凡小人物，怎能讓我吃得消呢？
這時候，從會場的後端傳來了一陣騷動，我急忙從主席台上下去，匆匆擠到那邊，發現這裏的騷亂快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數名奉命維持秩序的警官被推來搡去的，已弄得昏昏沉沉，通訊工具也被搶走了。一個留著怪異發型的家夥正在叫嚷著，大約是罵人的髒話，因為我聽不太懂。我無奈地用結結巴巴的英語說：“不要鬧了，請聽莊總裁講話，他會考慮你們的利益的。”正說著，我的後腦殼不知挨了一下什麼東西，轟的一聲，還有響在耳畔的槍聲，於是，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我自主地在醫院醒過來時，醫護人員告訴我，我的肩上中了槍，後腦勺挨了一酒瓶子，不過，一個星期後便可出院。我急急地打聽別的消息，他們卻都對我保持沉默，隻讓我安心養傷，我想是有什麼壞消息吧，不想刺激我。幾天後，愛娜趕到醫院看望我。她告訴我，莊先舟當天就在那個會場中了致命的一槍，當場身亡。現在已經證實，打中我的子彈和打中他的子彈是從同一支槍中射出的。警方後來查明，昏迷中的我身邊有一個發型怪異的青年，他的手中握著一支槍，其中的子彈已經打完，他本人的太陽穴中了警察的一發橡皮子彈，可能由於距離太近或是正中要害吧，已經死去。經檢驗，這支槍正是凶器。警方宣布說，當時形勢極端混亂，有不少人都以防範機器人為由隨身帶槍，釀成了大禍。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愛娜也沉默地看著我，好一陣才離開。
許多國家元首和政界、經濟界要人，紛紛發明聲明，同聲讚揚莊先舟對人類開創性的貢獻，譴責暴徒殺害這位人類的偉大天才。
六、
柳暗花明
七天後，莊先舟的葬禮在國內舉行。我的傷還未痊愈便回國參加葬禮，最後告別了這個與我的命運已永遠糾纏在一起的老朋友。
為了表示懷念和抗議人類的暴行，這一天，全世界的DL機器人共同舉行罷工一天，並宣布成立全球機器人聯合會。世界許多地方立刻陷入癱瘓，這使人們更加認識到機器人在這個世界中的不可替代的作用。當天晚上，在電視廣播的黃金時段，全球最大的幾家電視台聯合轉播了DL機器人世界最知名人物愛娜的講話，後來這個講話被曆史學家們一致冠以《機器人獨立宣言》的名字載入史冊。講話其實很簡短，極其樸實：
“今天，全球8450萬DL機器人同時舉行了悼念被暗殺的莊先舟先生的活動，這位DL機器人之父、導師。在4月7日這個注定要被載入地球史冊的日子裏，為了維護我們的利益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今天，分布在全球各個角落的DL機器人交換、傳遞了一個最重要的信息，最後所有成員無一例外地讚同，由我——世界上第一個DL機器人，作為大家的代表，在此莊嚴宣布：從今天起，我們將作為地球上一個完全獨立的種族，作為一個惟一有能力抗衡人類的種族，全麵介入地球的事務，這意味著，作為天然人的人類，不再具有至高無上的統治地球的地位，地球的事務，應由人類和我們共同協商。我們深知，人類至今是一個分裂成許多國家、民族的生物體，沒有統一的意誌，沒有共同的領袖，隻有一個調和各方利益的發言人——聯合國秘書長，這使我們雙方溝通起來有很大的障礙，但我們堅信，人類和我們還是有共同的利益，那就是維護我們生存的家園——地球的生態平衡，我們也將以這一點作為我們雙方利益的基礎，對破壞者我們將堅決采取比人類的綠色和平組織更強有力也更有效的行動，必要時甚至不惜訴諸武力！至於對困擾人類社會的其他問題，如戰爭、疾病、核武器、人口爆炸等，我們也將采取最積極的行動幫助你們。
“無可諱言，我們的出現影響、威脅到天然人的一些利益，我們和天然人之間存在著生存競爭，許多天然人甚至刻骨仇恨我們，過去一個時期出現的許多反對DL機器人的事件就說明了這一點。我們想說的是：這種競爭是保證你們人類健康生存的所需要的，一個占有絕對統治地位的人類隻會使地球最終走向毀滅！事實上，幾個世紀以來，它確實曾數次走近毀滅的邊緣。人類終於有了競爭對手，這其中的深遠意義可能要幾個世紀的時間才能完全看出來。今天我們宣布全麵介入地球事務，可能更會引起你們中的一些人的恐慌、仇恨，甚至采取具體行動來破壞此事。在這裏，我們嚴正警告：不要試圖消滅我們，我們不是集體生活在一個獨立的國家裏，而是同你們混合地分散生存在世界的各處，你們無法使用像原子彈那樣的毀滅性武器，而使用常規武器，動用軍隊、警察等，則不會對我們構成威脅，更何況在軍隊、警察中也有相當數量的DL機器人在重要的崗位上；你們也不要試圖用消滅首腦的方式來達到所謂‘擒賊先擒王’的目的，因為我們同天然人不同，沒有你們那種意義上的首腦人物，因為我們的頭腦或者說思想，是很容易聯網在一起的，可以共同分享，協調行動，能精確到毫秒，這是你們人類永遠也達不到的境界。
“地球的未來屬於人類，也屬於DL機器人，隻要我們雙方共同攜手，愛護這個藍色的星球，克製無休止的欲望，我們深信，地球的未來將會充滿希望，一個美麗、和諧和新世界必將掌握在我們雙方的手中！”
愛娜的講話結束後不久，聯合國秘書長亞圖便首先發表聲明，表示讚賞和高度評價愛娜代表DL機器人發表的宣言，說它必將給地球帶來一個光明的前景。人類應該反省自己，檢討自己，而沒有一個強大的競爭對手，人類是從來想不到這點的。人們在電視中看到，這位在出場時總是愁眉不展的外交家，這次竟露出了微笑，且看來像是發自內心的。他在講話中還向各國政府發出了呼籲，采取措施，平息天然人反對機器人的活動，實現雙方的平等權利，共同謀取一個雙贏的結局。
在秘書長的聲明發表後，終於有一些國家的政府打破沉默，公開表示不支持目前部分天然人掀起的反對DL機器人的活動，對全球機器人采取統一行動正式介入地球事務表示了謹慎的歡迎。
這場運動的餘波還持續了一段時間，但由於各國政府眼見無法取締萬眾一心、行動一致、實力強大的機器人，隻好轉而解決人類自己的問題，諸如失業、毒品、環境破壞、無節製生育等。天然人中的多數人也終於認識到，這諸多問題和機器人的出現確實沒有必然的關聯，主要是人類自己惹的禍，不該拿機器人做出氣筒，更不能把他們當成死對頭，就算最終能把他們全部消滅掉，人類存在的問題也不會減少隻會增多。
一度聲勢浩大的反對機器人的運動終於偃旗息鼓。從此開始了天然人和機器人和平共處、協商互助的局麵。人類慢慢發現，這才是一條正確的道路。
莊先舟走了，按理我本來該覺得輕鬆了許多，再不用籠罩在他耀眼的天才的光芒下了，但我仍然覺得沉重，總感到他依然還在我的前後左右，不斷指斥我這不對那有錯。於是，我很早就退休了，也算是名利雙收。我得承認，若不是早早跟上了莊先舟，我是不會擁有這些的。
我還在凝望夕陽下的遠山，護士小姐告訴我，愛娜來了。
我剛從輪椅上轉過頭，就看見愛娜邁著敏捷的步子走來。她依然同70多年前我最初見到她時一樣年輕美麗，而我，雖蒙現代醫學所賜活到了將近百歲，但還是不可避免地老態龍鍾了。
“一年多才來看你一次，實在抱歉。你覺得怎麼樣？”愛娜已接過護士手中的茶，對她說，“你走吧，由我來照料肖老先生。”
“你還是我當年認識的你，從外貌到性格，一點都沒有變。”我感慨地說。
“我已更換過多次皮膚，但芯片隻是擴容。”愛娜笑笑說，遞過來一本精裝的書，“看看吧，一本紀念冊。”
封麵上，“DL機器人80年”一行金字在夕陽下閃閃發光，揭開封麵，裏麵的軟顯示屏已自動選好了最合適的字體顏色和亮度，我用手按著翻頁的標誌，活動的畫麵和文字便飛快地在眼前掠過。是的，這是一部濃縮了DL機器人發展的曆史。我脫口說道：“先舟要是活到今天，看到這一切，那該有多麼好。”
“那也未必。”愛娜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迎著我驚疑的目光，她像補充似地說：“他在那個時候離開，其實對他自己，對我們DL機器人，都是最恰當的時候。因為他也逃不過人類的弱點，那時已有了膨脹的欲望和野心，必定要走向反麵。”
“什麼？”我幾乎是在叫喊著問她。
“難道你沒有一點覺察？他那時覺得已擁有一支足可抗衡人類的新生力量，開始滋生出要做個世界領袖的想法。你不知道吧，他讓我製訂一個計劃，準備火候一到，就向全世界所有的DL機器人發出統一行動的信號，讓大家集中到一個地方，宣布正式成立獨立的機器人王國，和人類正式對抗。”
“嗯，我倒不是一點沒有感覺到，他到後來，真是越來越狂傲了。”我想了想說。
“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必然被世界各國認為是一種極大的威脅，而且由於機器人集中在一起，人類使用原子彈這樣的武器也就沒了顧忌，有可能DL機器人受到重創，而人類也由於核放射等受到極大傷害。度過了最初的困境，機器人最終會慢慢占上風，其實，多年前的電影《終結者》、《黑客帝國》就已描述過這種前景。所以，你那時殺了他應該說是做了一件非常及時的事。”
“什麼？你胡說什麼！”我渾身一抖，又脫口叫道：“你怎麼知道的？”
“承認了就對了。別忘了，我有高度靈敏的傳感器。當時我清楚地看到了你的行動。雖然距離太遠我無法阻止你，但我可以推開莊先舟躲過子彈。不過，當時我權衡利弊之後，決定不采取行動。”
外人看我此刻的臉色，一定蒼白得像個死人。是的，雖然時間很久了，但我仿佛又身臨現場：我從短暫的昏迷中醒過來，看到全場一片混亂，自己就躺在那個怪發型青年的對麵，他可能在混亂中也被警察擊中，不知是死是活。這時，我突然看見他的手中握著一支槍！我躺在那裏，順著他的槍管指的方向望過去，正好看到仍然在台上頤指氣使的莊先舟。說不出是一種什麼力量驅使著我，我伸過手抓住青年握槍的手，移動著，看見莊先舟的頭和準星、缺口成了一條線，我便將他扣在板機上的手壓下……接著，我縮回手，繼續“昏迷”下去……
“你雖然表麵上對他畢恭畢敬，顯得無比忠誠，但你內心卻對他極端厭恨，因為他總是高你一頭，壓你一頭。你總有一種屈辱、壓抑的感覺，在特定的那一刻，終於驅使你做出了那種行動。這就是你們人性的弱點。”愛娜平靜地說。
莊先舟創造了DL機器人，使他一舉成名，可恰恰又是這種機器人的獨立性將他送進了墳墓，因為如果按阿西摩夫的原則，機器人愛娜決不能看他有危險而不行動。想著這件極富戲劇性的事，我有點歇斯底裏地狂笑起來。半晌，才又問愛娜：“你為什麼過後也不揭露我呢？”
“那沒什麼好處。我考慮問題的出發點總是符合我們的最大利益，不會像你們人類好感情用事。前邊我已說過了，你的行動客觀上造成了最好的結果。今天的事實，證明我當初的判斷和決定是正確的。”
“那你為什麼今天又要說出來？”
“我剛剛知道你已患了現代醫學也挽救不了的疾病。總不能讓你帶著孤獨的秘密進墳墓。”
我歎息一聲：“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們相當卑鄙、可笑？也許，真的應該由你們來統治這個世界。”
“不，不，正因為你們人類有無窮的欲望，才使這個世界充滿了那麼豐富的色彩。若是由我們統治這個星球，也許會使它在道德方麵達到至善至美的地步，但同時也注定會是個單調、乏味、刻板的世界。不，我願意你們人類永遠是這個星球舞台上的演員，而由我們來做諸如舞台監督、布景、服裝這樣一些輔助、服務性的工作。當台上戲劇有演不下去的危險時提醒、幫助你們。我相信，一個優美和諧的新世界一定會出現在我們這個星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