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氏正驚愕之際,覺遠處有人喚她乳名兒,聲音慘切,連哭帶痛,定眼一看,隻見牢門外,站著一人,白發蒼蒼,流淚不止。床側有同居犯人喚道:“大妹妹,大妹妹,你醒一醒,瞧一瞧,大媽來瞧你來了。”阿氏噯喲一聲,細看牢門以外,不是外人,正是母親德氏。淒淒慘慘在那裏叫她小名兒,又央看牢的女牢頭,開門進來,走進床前哭道:“孩子,寶貝兒,都是為娘的不是,耽誤了你,難為你受這樣罪。”說著,扯住阿氏手,母女對哭。見阿氏渾身是疥,頭部浮腫紅燒,可憐那一雙素手,連燒帶疥腫似琉璃瓶兒一般。揭起髒被一看,雪白兩彎玉臂,俱是疥癬。所枕的半頭軌以下,咕咕嚨嚨,成團論碼的俱是虱子臭蟲。德氏看到此處,早哭得接不上氣了。阿氏亦連哭帶慟,昏迷了一會,複又醒轉過來。望見母親這樣,越加慘切,顫顫巍巍的道:“奶奶放心,女兒今生今世,不能盡孝的了。”說著,把眼一翻,要哭沒有眼淚,硬硬咽咽的昏了過去。德氏哭道:“我的兒,怎麼得這樣冤業病啊。”阿氏微開杏目,嬌喘籲籲,搖頭抹了眼淚,仿佛告知母親,病不要緊似的。德氏止淚勸道:“孩子,你對付將養著,月初關了米,我還來瞧你呢。”阿氏點了點頭,合目睡去,德氏把帶來的幾吊錢,交與牢頭,一麵哭,一麵托咐求他變個法子,給女兒買點菜,倘能好了,我母女不能忘報。說著,灑淚不止。鬧得全獄中人,俱都酸心。大家齊勸道:“老太太您回去,您的姐妹禁在一處,都是難友兒。大妹妹歲數小,蒙此不白之冤,橫豎神大有鑒,總有昭雪日子。她是好清好潔。收到這裏來,肮髒不慣。”剛說著,阿氏嘴唇一動,哦的一聲,唾出一口腥水來,順著嘴角兒,流至粉頸。阿氏在迷惘沉中,並不知道。德氏忙的過來,抹了眼淚,取出袖中手帕,替她擦抹。阿氏忽又醒來,翻眼向德氏道:“我隨你出家去,倒也清靜。”半晌又蹩眉道:“隻是我奶奶、兄弟,叫我如何棄舍呢?”德氏喚道:“孩子,你醒一醒,夢見什麼了?這樣嚇人?”阿氏點了頭,閉了眼睛,打了一個冷戰道:“沒什麼,你不用叫我,我去了。”德氏聽了半日,知是一些胡話。又見阿氏兩手,向空裏亂摸,半晌又似拈線做活一般,嚇得德氏更慌了。隨向女牢頭請安禮拜,再三的托囑。眾犯人說道:“老太太放心,病並不要緊,這都是邪火燒的,隻要出點兒汗,退一退燒,管保就好了。”德氏淒淒楚楚,不忍離別。看著這樣。又不放心。無奈留連一刻,母女也不得說話,反惹她難受酸心,倒不如不見也罷。想到此處,由不得留著阿氏,滴了幾點傷心眼淚,叨叨絮絮,又托咐眾人一回,然後去了。
那知阿氏的病症,很是凶險,自從德氏去後,熬煎了四五日,忽於一日夜內,喚著女難友哭道:“大姐大姐,妹妹清白一世,落到這步田地,也是命該如此。妹妹死後,望求眾位姐妹憐憫,告訴我母親、哥哥說,埋一個清潔幽靜地方,妹妹就感激不盡了。”說著,眼泡塌下,說話聲音,亦不似從先清楚了。嚇得難友們說聲不好,忙的叫醒牢頭,點上油燈一照,見阿氏圓睜秀目,貌似出水芙蓉一般,連一點病形兒反都沒有了。用手一摸,身上已經冰冷,撫著朱唇一探,呼吸已經斷了。正是: 生殉九幽緣怨了,他年應化蝶飛來。
驚得女牢頭披衣起來,念在同居多日,替她整理衣服,不待天明,急去報告獄官。提牢何奏鹿、司獄福瑞,趕緊的報司回堂。傳喚屍親文光,赴部具領。文光得了此信,很是皺眉。範氏道:“怎麼衙門裏這麼糊塗,殺了我們家的人,即是我們的仇人,豈有把謀害親夫的淫婦,領回來殯葬的。錯傳我們了。”瑞氏哭著道:“噯,事到而今,你還這麼咕嘻呢。不因著你,何致這樣,依我說孩子怪苦的,臨到從牢眼兒一拉,更顯得可憐了,究竟怎麼件事,始終我心裏糊塗,你叫正兒他爸想法子領去,別管怎麼樣,哪怕是當賣借押呢,好歹給買口棺材,埋到墳地邊兒上。就算得了。”說著,淒淒慘慘,哭個不住。把托氏、春霖並大正、二正等思想嫂子的心,亦都勾惹起來,鬧得合屋的老少,你也哭,我也哭,文光、範氏亦愕著不敢言語了。文光頓了頓腳,拿了扇子出來,找個至近親戚,去向法部裏去探聽。正問在宮道仁手裏,文光說:“阿氏雖死。她是謀殺本夫的犯罪人。不管她謀殺也罷,誤殺也罷。既定為監禁之罪,即是情實。如今她死在獄裏,沒有叫被害之家,具領的道理,”宮道仁笑道:“說得亦有理。但是部院裏定案原奏,你沒有見麼?你以為阿氏殺人,已屬情實。然以令郎的傷痕,令媳的口供而論,是謀是誤,尚在疑似之中。既沒有屍親指說,又沒有旁人質證。安見得令媳阿氏,就是罪人呢!部院的堂憲,因此再三研究,內中疑竇甚多,不能速為定判。所以仿照監候侍質之法,收在獄裏存疑。預備以後,發露真情,或出了別的證據,然後再據實定斷。如始終無從發覺,那麼令媳阿氏就未必是殺人凶犯了。既不是殺人凶犯,就不是令郎仇人。既不是令郎仇人,就算是你家的賢媳婦。既是你家賢媳婦,優待之尚恐不及,若永遠監禁在獄,試問你居心何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