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七 蘋煙(3 / 3)

“你並不姓陸,而是羽族的姓氏路然,是不是?你若不是羽族?怎麼這雪羽翎,甘心受你召喚?”“陛下好眼力,可是羽族縱能高飛,卻也隻能困守寧州一隅,還常受人族的欺淩進逼,你可知這是什麼原因?”路然輕道。

“你們羽族雖有翅膀,但骨質中空,身體輕巧,體重和力氣自然隻有人族的一半,所以地麵肉博,不是人族對手,而且搬不動石梁,建不起高大城郭,有領土也守不住,再說你們羽族天性散漫,不喜歡法製定居,所以城邦林立,羽王並沒有什麼實權。”“說得好,我路然輕正是要改變這個局麵,使羽族真正擁有一個強悍的帝王,將散沙般的羽族凝成一體。就象當年翼在天與向異翅所做的一樣。”“你不僅想做人族的皇帝,還想統禦六族?”“因為羽族不思進取,反而把我這樣的人視為亂世狂徒,那我就先一統東陸,然後發人族大軍,征討寧州。”牧雲笙長歎一聲:“打來打去又如何呢?天下一統了那麼多次,又有哪一個王朝是千秋萬代的?”“太陽升起來還是會天黑,難道你就覺得大地不需要光芒普照?亂世終需有人來結束,我不站出來,莫非讓那些匹夫豎子去稱了高祖?”“那我這樣的一個流浪之人,卻幫不了你。”“你或許是幫不了我,帶你帶得牧雲珠卻可以幫我。”“牧雲珠?你要它做什麼?”少年一驚。

“陛下既然知道鶴雪……就該了解我們是羽族中最高貴的一支,因為隻有我們可以在任何時候都凝翼高飛,而大部分羽族,隻不過一年或一月才能凝羽一次。隻是因為鶴雪一脈的存在,其他諸族才不敢輕視羽族。可是七百年前的一次辰月之變的天象異動,幾乎使鶴雪一支盡喪凝翼的能力而被屠殺。那之後,雖然重建,卻分裂為路然姓一支和風姓一支,而作為鶴雪領袖信牧的鶴雪翎也在向異翅死後就失蹤了。所以七百年來路然支係和風氏支係互相自認為正統,互相敵視,致使鶴雪遲遲不能統一。羽族也就無法完成它的強大。”“那麼,你所追求的應該是羽族權力的信物鶴雪翎才對。”“可是鶴雪翎的秘密,卻記載在牧雲珠之中。”“你為何如此說?”路然輕歎一聲道:“那並不是什麼映照俗世的珠子,而是一顆種子。”“種子?”路然輕卻神色凝重起來:“那珠兒內,可是藏著一位靈魅,美得超脫凡塵?”“是的,她若被封在珠兒中時,完全沒有關於自己的記憶,不過是象孩童一般純真的人兒,可一旦她離開了珠兒,凝出了真正的身體,她的記憶就會蘇醒,她的真正靈魂才會體現出來。那時她會毀掉這世上的一切。”“你在說什麼?”少年皺緊眉頭,“她究竟是誰?”“這珠兒和這珠中的魅靈,與當年的辰月之變和飛翔的秘密有極大的關聯,這珠兒與你無用,但對我,卻是傲視天下的至寶,它應該在懂得它價值的人手中……”路然輕正要再說什麼,忽然天空中一道銀光,仿佛有什麼急掠了過去。

路然輕皺了皺眉:“這人竟也來了。那麼,他日再會。你那將來若再見到那珠中魅靈,自然會明白我所說的話。”縱向崖下,牧雲笙向下望去,卻看見一雙白翼,在黑沉夜空中展開,向遠方而去了。

那雪羽翎被風送回,又飄落到牧雲笙的手中。

12少年避開火把,想回到住所去。卻不想再也尋不著路,隻能在林中亂轉。

正焦急時,他卻隱約聽見著什麼聲音,象是遠處的風鈴兒在響。清悠鳴遠,象是星光自天灑落,又象是風中精靈漫舞低吟。

這聲音平撫了他心中不安,仿佛這黑暗之界,突然寧靜溫暖。可這聲音卻竟一會兒在右,一會兒又飄向左,難道真是仙靈所發出的麼?牧雲笙抬頭觀望,見竹林之上的天空中,星雲發出淡淡的微光,忽然東北方位上,有一道星芒一閃。鈴聲忽然斷了,空中撲拉一聲響,一個白影撞破竹枝,落向他前方不遠處。

牧雲笙驚了一跳,小心的走上前去,低身查看。卻見地上坐了一位白衣少女,正在忙不迭的修整頭發,她的背後,竟有一雙銀色羽翼,正發出光芒,隻是不斷有光點落於地上,那羽翼象是溶化一般漸漸暗淡縮小了下去。又是一個羽族。

那少女見人走近,忙跳了起來,拍打著發上身上落葉,整整襟領,露出一副明麗笑容,象是因為方才的摔落很不好意思。

牧雲笙走到她的麵前:“你是路然輕的同伴麼?路然輕已經飛走了啊。”“路然輕?他也來過這了?”少女眨眨眼,“啊?算他跑得快吧。”“你似乎不是他的朋友?”“倒是舊相識……”少女笑著,“我們互贈過不少禮物,他贈我以毒花,我還之以利箭,他投我以火蛇,我報之以寒刀,從此他見了我就跑,我倒緊追不放。你說,是不是也算感情深厚?”“莫非你就是那路然派的對頭,什麼……鶴雪風派?”“在下風婷暢,習術不精,方才摔得不輕,見笑見笑。”“風婷暢?我好象在哪聽說個這個名字。”牧雲笙思忖著,“想起來了!那世間流傳有十二名劍譜,也有十二美人譜,美人譜上麵排第二位的,就不是你嗎?”“啊?”少女笑笑,“真有這事?”顏麵稍紅,連忙又把鬢發撫了撫。突然立眉道:“那排第一的是誰?”牧雲笙覺得這少女著實可愛,引人開懷,卻突然想到那個名字,剛綻開的笑容又被擊碎了。

“姑娘你不必擔心那排第一之人了,她……早已經化為雲煙了。”“哦……”少女注意著牧雲笙的神色,“莫非,你認識她?”“她名叫盼兮……其實世人把她排入美人譜第一,是因為從來沒有人見過她的模樣,隻見過未平皇帝的那幅畫而已……至此這個人……卻從來沒有真正的來過這個世界上。”“盼兮……我知道了!”風婷暢說,“就是傳說那個從少年皇帝牧雲笙的畫中走出來的女子麼。原來我是輸給了一位畫中靈魅……倒也沒有什麼不服氣的,早知不如也讓那皇帝幫我也畫上一張,也好教我容顏傳世……唉呀,不行不行,”她又自己先搖了頭,“我做殺手的,若是畫像掛滿大街,人人識得,豈不是要餓肚子?”“殺手?你這次是來殺人的?”“是了。我是來殺那個少年皇帝牧雲笙的。有人出了一萬個金株呢。”牧雲笙苦笑:“這還真是不值錢,你可有得手?”“已然得手了,隻不過正要離開,卻突然遇到流星過天幕,我失了飛翔之力,所以摔下來了。”風婷暢半是懊惱半是閑趣的用手指攪著發梢。

“一有流星的幹擾就無法飛翔?看來你們的飛翔術果然是有缺陷的啊。”“咦?你竟也知道其中之事?”“正好方才路然輕與我講過一些。如果飛翔是這樣的危險,為什麼還要飛呢?”風婷暢微笑著看向少年:“如果是你,安逸的大地與危險的高天,你會選擇哪一種呢。”“後者吧。”牧雲笙覺得自己不用思索。

“當年……我師父也是這麼問我的……”牧雲笙點點頭,若有所思。

“為了一萬金株,你就這樣冒險?”“鶴雪早已脫離寧州羽國的控製,也沒有了當年鶴雪團的組織,大部分鶴雪士都是遊蕩在世間,接一些刺殺的活計為生。”“隻是殺人……總是不好的事情吧。”“自然,我也並不會去殺一些無辜良善的平民,不過那樣的人,也不會有人出錢讓我去殺的,我殺一人的價格可是很高的哦。”“你覺得這個皇帝是該殺的?”少年睜大眼睛。

“他昏聵無能,好好一個端朝就要亡在他手中,現在又忙著與郡守們殘殺,也不知又要死多少人,與其讓更多人死在他手中,不如殺了他也好。”“那……你為何不去刺殺北陸右金軍主帥碩風和葉,不去刺殺宛州反王牧雲欒?這些不也是亂世之人麼?”“第一、還沒有人出得起這個價錢,第二、他們才是真正有實力建立新王朝,統一亂世的人,殺了豈不可惜。留下那些諸侯草寇們不知還要打多久。”牧雲笙點點頭:“你說得倒也有道理。”“難得你自己竟也同意啊,陛下。”風婷暢笑望著少年。

“陛下?”少年微微一驚。

“作為殺手,自然要見過所刺者的畫像。從我射殺那人時,我就發覺他不是真正的牧雲笙了,再看看你,又聽你說話,又知道路然輕也曾來找過你,便分明無疑了。”風婷暢走近少年,與他擦肩而過,輕輕道:“不為一萬金株,就隻為了不讓牧雲珠落到路然輕手中,我也會毫不猶豫的殺了你。”少年一驚,望向這羽族少女。她在少年耳邊說殺字的時候,卻也是一副和悅的笑容,眼光清亮,誰也看不出那其中有半點殺機,但牧雲笙知道,這才是真正可怕的殺手,隻要她願意,你便會在任何意想不到的時候死去,死時麵容還分外安祥,因為來不及露出一絲懼色。

“你為何卻怕牧雲珠落到路然輕手中?”“這個人野心勃勃,一心要重現當年翼在天與向異翅時代羽族鶴雪的盛況,他現在想得到這珠兒,隻怕是想用它去做更多的惡事。”“那麼,你也想得到這牧雲珠麼?”少年微微一笑。

“啊,這也被你猜中。”風婷暢卻俏皮一笑,“我自然也想得到它,你不知道它的妙處,我卻知道呢。”“你也和他一樣,想得到那珠中有關鶴雪翎的秘密吧。但你殺了我,卻也再也不知牧雲珠的下落。”“那麼我就天天陪著你,纏著你,寸步不離,直到你有一天你被我煩得不行了,把牧雲珠丟給我,可好?”風婷暢跳到牧雲笙身邊,象是一位要抱著大哥哥的脖子撒嬌的小丫頭。

牧雲笙苦笑著:“軍士們可就要搜近了。”“但我知道你不會讓我被他們捉去的是吧。”風婷暢貼近少年耳邊輕聲說,吐出的氣息如清風拂湖麵,卻撩起微瀾。牧雲笙知道,他不忍心看著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孩兒被殺,而且,他如果不幫助她,她卻絕不會不忍心讓他立仆於地。

13蘋煙驚望著少年帶著一個美麗的女孩兒躍入門來,原來他出去這許久隻是和這女孩兒相會,蘋煙心中揪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女孩兒卻先跳過來牽了她的手:“姐姐今後我們就要在一起羅,今天我和你一同睡好不好?讓那人去睡外屋。”軍士們敲響了這屋的門,對開門的蘋煙警告著:“可有看見陌生人來此?如有看見,速速稟報。”他們走入屋中持火查看一圈,望望床上坐著的牧雲笙,便又匆匆出去了。

風婷暢從牧雲笙身邊的被褥中探出頭來:“是不是曾有許多人想睡在你的身邊?因為你是皇帝,而且是很俊氣的皇帝。”她的頭發稍有些亂了,眉目彎彎,牧雲笙也是脂玉堆中打滾的人物,此刻卻也不禁臉紅心跳的轉過眼去。

“你看,我現在都沒有殺你,做為報答,牧雲珠你何時與我?”少女象是在為一串糖葫蘆討價還價。““路然輕也向我討要牧雲珠,我也不給,卻憑什麼給你?”風婷暢笑道:“我是小美女啊。”“我卻不知這顆珠兒裏有多少驚天大秘密,我不肯與人,隻是因為,那裏麵曾經有過她的影子。我也要借它重新去尋找她。所以我是不會把它給人的。”少年話語平靜,卻毫無變更的餘地。

“尋找她?她在哪?”“她……本是那珠中的一個魅靈,日夜與我作伴,卻被宮中法師所傷。她消散時,曾與我說……她去找一個地方……凝聚出一個真正的身體……變得真正的人……那時,我們就能重新相見。”風婷暢歎息了一聲:“是這樣麼?”她起身來到窗前,望向月亮,又緩緩開口。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也許隻是一個謊言?”“什麼?”“女人有時是這樣……她說一個謊……卻隻是不想你更傷心……”少年呆了一呆,卻說:“不,我不信。”他心中揪痛,覺得血液也正被抽去,渾身的力量隻緊緊握在“我不信”那三個字上。他不能去想,如果她從來也不可能再複生,已經永遠的消散,那他的追尋卻是為了什麼。

“那麼,你天下拋卻了不要,也要去找她?”“天下本來也不是我的,我的任何一位兄弟,都比我更適合做皇帝。我若為帝,隻怕更會世上大亂,我隻想去做我能做到的事。”“若是永遠也找不著呢?”牧雲笙搖搖頭:“我知道,她一定在那裏等我。”“小傻子,她隻說‘世上最美的地方’,可這天下之大,哪有什麼公論最美之處,分明是她也並不知曉這樣的所在,隨口說了,好使你有個念想,不至於太傷心。”“她不會騙我。我曾不知那地方在哪?但我相信,我一看到它時,便立時會明白,就是那裏。”少年執著望著燭光。

風婷暢沒了嬉鬧神色,沉默許久,點點頭:“我明白了。”她將手探入衣襟,取出項上掛著的晶瑩墜兒。牧雲笙看見,那是一片玉製的葉子,青翠欲滴,恍如初從枝頭擷下。

“這不是玉,而是玉珧,是寧州的一種植物,珧花本來就嬌弱高潔,一點汙塵就會讓它死去。一萬株珧花中隻有一株能開花,一萬株珧花中又隻有一株可能開出玉珧。但玉珧花一旦開放,花葉就再也不會朽壞,就任是風吹雨打,刀砍火燒都不能損她的光澤於分毫。我沒有幸見到玉珧的花瓣,這裏隻是一片玉珧的葉子,已是世間罕物。是我的師父傳下來的。它卻可以當作葉笛來吹奏,聲音悠揚,與大地生靈共鳴,有心之人,縱然千裏遠處,也能感應。這本是我們風派鶴雪傳遞信號所用,隻是……現在風派鶴雪隻剩我一個人……縱然吹奏,也再無人回應了。”她不再戲謔之時,麵容沉靜,氣度嫣然,牧雲笙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她。而那些歡躍笑容背後,卻似總隱藏著不想為人所察覺的痛楚。

“我也盼著有朝一日,你能真正尋找到她。你救我一命,我也自然應報答。你有事時吹奏這玉珧葉,我便會趕來的。”風婷暢欲離開,卻又回頭:“隻是……那世上美的極致,卻是太虛渺了。你身邊已有癡情單純的女孩子,一個女子若越美麗,就越不甘心平凡,就象一個賭徒越是有錢,就越是想下重注。她雖不美麗,也毫不知你的帝王身份,卻是不論你貧富貴賤,都真正能陪你一生一世的人。”她望向窗外,少年順她的目光望去,隻見蘋煙坐在門前樹根上,執樹枝在地上,不知默默寫著什麼。

風婷暢道:“你們人族的眼力卻遠不及我們羽族了,你可知她所寫何字?”少年搖搖頭。

女孩一笑:“以後讓她自己告訴你吧。”她開門展翅,轉眼消失在深色天穹之中。

14“皇上”被刺殺了,山中大亂,大家趁機逃離,隻除了在山口處從林中潛行了一段,避開哨卡。之後便如鳥出囚籠,盡情奔跑起來。

此時戰亂頻生,不僅右金軍南下,各郡郡守諸侯間也爭戰並吞,路上盡是城中向山郊村落逃難的人群,攜家帶口,包袱滿車,而路匪也趁機大肆出動,一路上路邊常可見被推落坡下的屍首和被翻撿過的雜亂行李,蘋煙害怕,一路緊緊抓著牧雲笙。可他們孤身破衣又沒有大件行李,倒也沒有路匪盯上他們。

來到蘋煙家所在的山村,蘋煙領著少年向她家中走去,少年卻發現蘋煙好象並沒有歸家的喜悅,卻反而越接近家,越是心緒低沉。

一處田畔的木屋泥牆,便是蘋煙出生之地了。蘋煙在院口止步,探頭向裏張望,院中有一女人正在洗菜,生得粗壯。蘋煙走上前,怯怯的打量許久,才叫一聲:“姐……”那女子抬起頭來,大聲道:“你是誰啊?”“我……我是小五……”“小五……”那女子站起身來,把菜往木盆中一摜,濺起水花。“你回來做什麼?”“我……是這位公子贖了我。我現在……外麵戰亂,我想帶公子回來暫避。”那女子打量一身破衣的牧雲笙,冷哼一聲,回頭大叫:“娘,小五也回來了。”蘋煙一家人對蘋煙的漠視超出了牧雲笙的想象。她從小被賣出當童養媳,離家五年多,就好象是一條出門散步的狗回到家中,沒有任何人表現出一點激動或歡喜。她們幾個姐妹仿如陌路,蘋煙都認不清她的大姐二姐,她們之間也沒有幾句話好說。蘋煙家八個女兒除了最小的老八都已嫁出去,其中二姐三姐嫁得尚好,嫁去了鎮上,現在兵亂,也都帶著夫兒跑回了家中,但二姐夫是鎮上殺豬匠,三姐夫是巡更的,這好歹都是山村中人羨慕的“正經人家”,這次回來,也都帶回來若幹錢米,老爹老娘也就樂於接待了,可這蘋煙回來,卻隻帶回一個破衣衫的流浪少年,更有傳聞說她是棄了丈夫和人跑了。二人又沒能帶來一分錢,她的爹娘恨不得一腳把她踢出門去,狗還能看家呢,回來個女兒,除了多添個搶飯的,還能有什麼用處?木屋中早住滿了。蘋煙娘對她說,便和你這夫君先在那廢豬棚中住一住吧。說罷捧著碗呼嚕著離去,也不說招呼先吃點什麼。原來這家從來就是有飯大家搶,搶不著的餓死活該。蘋煙從小也是這麼過來的,這回重拾往日時光,挽起袖子對牧雲笙,你等一等,我去與你拿吃的來。

她衝入大屋中,立時引來罵聲一片,姐姐們一罵,姐夫們便上來推搡,蘋煙忍著一言不發,隻死死的抓住了鍋勺,搶了一碗紅勺飯,卻被老娘嫌添的太多,上來一巴掌,抓著她的手拔回半碗。“搶,搶什麼搶!長到多大還是這幅死德性,全無用處光會吃飯拖累爹娘,你怎的也跑回來?還帶了個不知什麼樣人,被婆家趕出來了吧,怎不去找條河跳了,倒也幹淨?還在這現眼做什麼?”蘋煙紅腫著臉走出門來,望著手中那糊糊飯,想怎麼也是不該給牧雲笙吃的,可又還有什麼呢。心一酸,眼淚才潑落落的掉下來,全掉進碗裏。

牧雲笙上前拉了她的手,說:“走吧,他們不要你,我要你便是了。”蘋煙抱住牧雲笙痛哭:“是蘋煙不好,連一口米飯也找不來,讓你受氣受餓。”牧雲笙心痛,抱著她道:“是我不好。連一個身邊的女子都照顧不了,我不該再讓你受氣受餓才是。”她老娘衝出來道:“小五,你吃完趕快給我滾回你婆家去,再看你帶著個野漢子亂跑,我們家丟不起這個人,你爹在裏麵磨刀要砍你,你還是快滾吧!”蘋煙氣得嗚咽道:“我是這位公子用了許多銀錢贖出來的,你們一頭豬仔五鬥米便把我賣了,那算是什麼婆家,把人當牲口使!”“你現在混個出息來啦,銀錢在哪裏?你二姐三姐的官人回來,提了肉買了布的來孝敬,你卻就帶回來兩張嘴,要跟了漢子跑便跑遠些,還好意思回來吃我們的飯,你那漢子咋養不了你,還跟著女子跑回來吃,真不害臊……”蘋煙老娘手指戳點,唾沫橫飛。

牧雲笙一聲冷笑,拉過蘋煙的手:“她嫁的人家好不好,你們將來便知,隻是今天你們趕她走,將來也莫怪她再不認得你們。”他緊握了蘋煙的手,大步而去,蘋煙雙眼含淚,望著少年,卻是滿腔欣喜。聽到他今天這樣的話,哪怕將來跟了他一輩子行乞流浪,也心甘無怨了。

他們走出村子,在山中露縮,蘋煙不忍少年挨餓,去偷了幾個苞米來,燒與他吃。卻隻是自己不肯吃,望著少年吃,卻自己也不餓了似的。少年看著手中苞米,歎息了一聲:“當年宴席吃小半倒棄了大半,珍肴奇味猶嫌不足。原來物事的珍貴,隻在來得容易還是艱難。”他又定要蘋煙也吃些,蘋煙卻隻吃了小半個,把剩下的小心裹入火灰中,備著晚上再吃。牧雲笙看得心痛,笑道:“你盡管全吃了,我去尋晚飯來。”蘋煙笑道,“你貴人家出身,哪裏懂得這些山野生計,你盡管歇著,隻要我蘋煙還能動能爬,也定不能讓你受餓受累。”少年歎道:“蘋煙,你跟在我身邊,卻隻怕危難重重,若是另尋生活,或許還有口飽飯吃。”蘋煙瞪大眼道:“咦?你不是說要娶我為妻?嫁夫歸夫,我這輩子哪也不去,可跟定你了。”看少年默然,忙又笑道:“傻瓜,誰要你真娶我了,說笑而已,你既然花錢贖了我,我便是你的奴婢,將來你定會娶個大府人家的千金,就象戲文評書中那樣,我知道的……現在隻是上天暫時降的磨練,你將來終是還要回到天上去的……”她不由眼圈一紅。

15他們夾裹在逃難人潮中,向北行去。

“你要向北走,究竟是要去哪呢?”“我要去找一個地方,卻隻有看見了,才知道是那裏。”“可是若一直向北走,隻怕要走到大海邊上了。”少年點點頭:“蘋煙,我要走的路太遠了,你還是不要跟著我了,我幫你另尋地方安頓吧。”蘋煙正想說什麼,後麵一陣大亂,人哭馬號,原來是一股敗軍逃下來了,推開難民,奪路而逃。敗軍催馬狂奔,撞倒百姓,路中一片慘叫。

牧雲笙拉了蘋煙爬上路邊山坡,那裏早躲了許多人,路邊還有敗軍在搶掠,看有逃得慢的,上前拉住包袱,若是敢爭奪時,揮手一刀,方才還尖叫的人已倒在血泊中。蘋煙嚇得發抖,走不動步。牧雲笙扶著她向高處而去。

“小笙兒……我們會死嗎?”蘋煙的聲音顫抖著。

牧雲笙握住包袱中的菱紋劍:“不要怕……有我在。”“可是……小笙兒……你千萬不要為我和那些兵鬥,如果他們真得追來,我跑不動……你也要先走……”蘋煙低下頭。

牧雲笙心中一痛,唯有抱住她瘦弱的身子,默默無語。

錢財在此刻已經全然沒有了用處,隻會招來殺身之禍。而逃難的路上,即使有錢也換不到糧米,幾十萬逃難的流民把路上的樹皮都給啃光了。牧雲笙的包袱中,那僅剩的幾張餅成了稀世之寶,隻有在深夜或人稀時才敢取出來食用,不然為了食物而不惜殺人的人四處可見,那些以前隻知埋頭耕作抬頭望天的純樸農夫,在麵臨死亡時也都變成野獸一般。

蘋煙的腳步越來越緩慢,因為饑渴,他們本想沿著河走,可是河邊人太多了,隨時都能看見爭鬥與被殺的人,強盜也不時出沒。兩位少年隻好走在人煙稀少的荒野,可連找些水都困難了。

該向何處去呢?他們一直在向北走,可牧雲笙也不知道為何要一直向北,那裏真得有他要尋找的地方嗎?蘋煙默默跟隨著他,從來不置疑要去哪兒,哪怕自己已經虛弱得走不動路,但為了跟隨他,她隻要還有一口氣就會站起來前行的。這少女這樣的簡單執著,牧雲笙有時卻羨慕她——至少,她不會像自己這樣地傍惶。

遠處有一個倒斃的人,群鴉正圍繞著他。他的包袱中是否會有些糧食?牧雲笙很快打消了去查看的念頭,因為烏鴉和野狗已經開始用餐了,很快什麼可吃的都不會剩下,隻有白骨。

又走了一天,最後的餅子也吃完了,蘋煙並沒有一句怨言,也沒有喊一聲辛苦。可她蒼白的臉色已經說明了一切,她很可能無法再支撐下去了。“你走吧。”深夜,少女倚著他的肩,突然說。牧雲笙以為她早已睡著了,原來她也不能入眠。少女不再說話,這可怕的沉默表示,她已經下定決心,不再拖累少年。

牧雲笙知道,他連背她走的力氣也沒有。一個人也許還有可能活下去的,但那就必須看著她死亡,在烏鴉與野狗圍到她的身邊之前趕快轉身逃走。如果不看到那個慘景,少女的笑容也許還能永遠留在他心裏?可是那樣做的話,也許比親手殺一個人還要痛苦。

“等到明天吧,明天,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就會有辦法。”牧雲笙這樣說著,他希望少女能有信念支持到天亮,雖然,他並不知道辦法在哪裏。

野狗在他們周圍徘徊,等待著。牧雲笙抱著少女越來越冰冷的身體,突然感到無比的害怕。他猛搖著少女的肩:“醒一醒,醒一醒,和我說說話!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少女睜開眼,微微一笑。這樣的話,如果是早一些聽到,該是多麼的幸福啊。是不是隻有在她將逝去的時候,他才會這樣表露感情?他像個無助的孩子,她可真想愛撫著他,照顧著他,可是不行了。上天為什麼把人造得這麼卑微,得連想愛一個人都沒有力量,沒有時間。

“不能……不能閉上眼睛……”少女想著,“不能離開他……他會害怕……他會孤單……”“和我說說話吧……”她強支著不讓自己沉入那可怕的黑暗,“什麼都行……”牧雲笙緊緊抱住她,卻張不開口,越是想說些什麼,就越是心亂如麻。

“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去海邊。”“海邊……”牧雲笙抱著少女,望向幽暗的天際,“海邊……”他不知道那裏有什麼,他隻是想給自己一個目的地,一個最遠的終點。也許,她就會在路上等著他。

“海邊……會有大船。”“船麼?開去哪裏?”“去……海外的一個國度……”“那裏很美?”“是的……那裏沒有戰爭,也不會有人挨餓。”“世界上,是不會有這樣的地方的……除非,那裏沒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會有苦難的。”“是的,那裏沒有人,那裏陽光普照,土地是金色的,遍地碧綠的草木,果蔬長得飛快……”“你騙人的,沒有那樣的地方……”“不騙你……你跟我到了海邊,我就帶你去那裏。”少女沉默著,頭漸漸低下。

“蘋煙……蘋煙你聽得見麼?你不相信我麼?”少年握著她越來越涼的手。

少女緊閉著眼睛,慢慢吐著微弱的聲音:“我相信……我會……一直跟隨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