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少年果然不會做什麼事情,整天背著手東搖西蕩,有時走出門去天色晚了才回來。蘋煙也不願他受累,隻每天更加勤快,尤其是把他們住的小院灑掃的分外幹淨。
那天,少年又府中亂逛,向一處清幽的小院走去。一邊掃落葉的蘋煙忙叫住他:“去不得,那是小姐住的院子!”“哦……”牧雲笙轉回身來,“小姐整天也不出屋子的麼?”“人家是大府,家教嚴,小姐也好靜,不愛亂跑。隻在屋中寫詩畫畫。”“切,”少年嗤之以鼻,“我可見過……就算是司空府的千金瘋起來的樣子也是很可怕的……她沒有朋友麼?真可憐啊。”“這年月,保得清靜平安就不錯了,還能強求什麼啊。可憐這樣的大臣家,現在居然還要受一個城門校尉的欺負,舊日那些世交部下全也不知哪兒去了,老爺還巴巴的盼望著有一天皇上能重回天啟,派人來迎娶小姐呢……”“皇上……”少年搖搖頭,“蘇老爺是南枯氏作亂那年逃出天啟的,隻怕連未平皇帝的麵也沒見過吧。他們所等的,並不是當今的那個未平皇上。可惜那本來應做皇上的,卻早已不在人世了。”“唉,這誰做皇上,是我們這些草民能操心的事麼。可你說現在這皇上也奇怪,別人起年號都是景安、天祥什麼的,偏他起個未平,叫這麼個年號,那這天下還能安定的了嗎?”“景安時有六國之亂,死了數十萬人,天祥時海嘯洪災淹了十七郡,百萬人逃難。可見這年號起得好壞,與國運無幹。那時六皇子登基,原本大臣們想用年號承平,可那皇帝想分明是天下未平,粉飾又有何用?就把年號起為未平了。”少年歎了一聲,“天下未平,難道終還是逃不出那句話?”那夜,蘋煙在府內走過,又看見蘇語凝站在院中,手中握著一支木釵,癡望著月光象是祝禱什麼。少女的目光象水波流到天上,脈脈而動。她的心中在想什麼?她真得還在抱著那個皇後的夢想嗎?蘋煙轉入鄰牆的小院,發現少年也坐在廊前石階上,手搭在膝頭,望向天空,這一牆之隔的兩人望著同一個月亮,卻不知是否想得同樣的事情。
蘋煙突然覺得,她離這少年,就象離月亮是一樣遠,他是誰?他為何而來到這裏?他喜歡什麼?恨什麼?有什麼過去?她不知道。少女突然陷入了深深的恐懼,她害怕有一天,少年會從她的眼前消失,就象你不知道月光何時就隱入雲中。他們終究不屬於同一個世界。
5害怕惡霸何永前來逼婚,蘇成章決定舉家遷去越州尋大兒子蘇語衡,卻又擔憂這一路上盜匪甚多,無人保護。欲請護衛,又沒有金錢。“難道我蘇成章竟要困死在這裏嗎?”他整日歎息。
蘇語凝看在心中,她喚來蘋煙,偷偷交予她一個小匣:“今天在敬寶堂有賞珍會,會有各地人士雲集,售購寶物。你將這其中之物拿去競賣罷,記住,若是少於一千金株,萬不可出手。而且不要讓老爺知道。”什麼東西可以當上一千金株?蘋煙心中疑惑,想是極為名貴。覺得那匣子在手有如千斤。她擔心市井的劫盜,於是喚上少年同行。
到了敬寶堂,果然是偌大一個廳樓中擠滿了人,不斷有人上台展示他要出售的珍寶,下麵的富商貴人們競價不休。
他們來到一邊櫃台,取出那匣中之物登記。裏麵卻是一塊小小的玉佩,外碧內紫,中央還銘刻著兩行金色的小字。
少年忽然臉色變了,一把抓起那玉:“不要賣了,我們走吧。”蘋煙驚問:“那如何向小姐交待?府中還急等錢用。”少年握著那玉,手指在玉上用力摩挲,怔怔想了半天,才長歎一聲,將玉丟回櫃台上。
蘋煙問:“你自然是懂得鑒賞的,這玉該值多少錢啊?”少年冷笑著:“買不到,買不到。”“那是為何?”“這是當年,牧雲氏皇族給皇子們一人一塊的佑身信物之玉,若是交給外族女子,那就是與未來皇子妃的信物了。這塊玉,應該是二皇子賜給你家小姐的吧。”“啊?”蘋煙驚叫著,“那小姐若當了此玉,再過期不能贖回被別人買去。豈不是將來再做不得皇後了?”少年歎息一聲,“她也是想借此讓自己斷了那個念頭吧。”“現在怎麼辦?”少年冷笑一聲:“是我方才又犯迂了,現在牧雲皇族早就敗了,要此物何用?不過已是塊普通的美玉而已。真能換一千金株,著實也不算虧了。”他環視廳中,這些亂世時尚有錢購寶之人,想來多是發了國難財的奸商,掌地方實權的官員將領,舉火行劫的盜匪,心中厭惡,不願擠身其中,隻和蘋煙遠遠站著。
輪到他們,廳上夥計大喊:“禦史蘇府有禦賜玉佩一枚出售,起價一千金株!”廳中一片喧嘩,當時就有人大喊:“一千金株?什麼年頭了,皇帝都沒了,這‘禦賜’值個鳥錢啊,若是成色好,五十個金株,爺便拿走了。”正這時,一清朗聲音笑問:“莫不是當年的碧海托日紫玉,每有一位皇子公主降生,便琢下一塊製成玉佩,隻有皇子才可佩戴,仍是皇家的象征。若真是這樣,在下願出一千五百金株。”說話的是位年輕人,輕衫白袍,發髻間卻光芒閃閃,卻是別著一根銀色羽毛,分外奪目。
廳中再次嘩然,這“皇家象征”和“禦賜”可就完全不同了。那些亂世暴發之徒最怕被世家輕視,才來搜尋珍品以示地位,如今有可顯帝王之氣的事物,怎能不奪?當下一片大喊:“一千六百!”“一千七”“一千七百五!”“二千!”蘋煙不知是喜是憂,這玉眼看價格超出原想的一倍,但是若真讓人買去,小姐心中其實卻不知該有多傷心呢。若不是走到絕境,她又怎肯出讓此玉?突然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五千金株!”眾人齊哇一聲後,廳中立時沒了聲息。
蘋煙看那站在廳中的女子,也不過二十幾歲的年紀,頭戴輕珠發冠,不佩釵環,一身習武緊袖戰袍,銀絲帶束腰,顯出俊美身形。腰中佩一把墨綠色玉鞘的短劍,似乎也是稀有之物。她凝望著那玉,仿佛身邊再無他人,氣質高傲奪人,勢在必得。
本來廳中報價者此起彼伏,她這一聲,幾乎所有人都坐了下去,隻還有一人立著,就是那最初識得此玉的年輕公子。
那年輕人望向少女笑笑:“越州商軍近來得了不少城池,看來不再是去年連軍糧也沒錢買的境地了,有心思來賞古玩了麼?”那少女聽得身份被人認出,卻也不懼,緊按了那短劍的玉柄,也不轉頭,冷笑一聲:“關你何事?這玉我一定要得到。勸你莫要逞能誤了自己性命。”聽她之意,卻是縱然買不到,用劍奪也要奪到了。
年輕人也不惱,隻笑道:“這玉若隻論成色年頭,不值五千金株,若是女子佩了,那就是皇子妃的象征,你是義軍頭領,要來何用?莫非想嫁入牧雲家?”廳中一陣狂笑,女子咬緊嘴唇,雙耳緋紅。突然抽劍,旋而入鞘。廳中之人不知發生何事,隻看見她身邊一本來笑得最響的商人突然連人帶椅一起塌倒下去,周圍他的隨從驚呼拔劍衝上來。女子幾下劈刺,就將他們砍倒在地。
廳中大亂,人們爭相逃出去,隻剩那年輕人還站在原處。
“你還在這做什麼?”女子目光如冰。
“賞玩會還沒結束呢。”年輕人一笑,朗聲向台上道:“一萬金株!”“你!”女子氣得按住劍,“你不怕我殺了你?”“來這裏就要懂這裏的規矩,你拿出比一萬金株更多的錢來。不然,東西我就拿走!”年輕人語帶傲氣,寸步不讓。
蘋煙站在台上,嚇得都不能思想。手中握著的玉轉眼就值到了一萬金株,而且可能還要搭上許多人命。
女子低頭,強按著怒氣:“我能知道你的名字麼?”“無名小輩,陸然輕。”“陸先生,……這玉,實在對小女子十分重要。”“我明白……”陸然輕一笑,“那麼,就將你腰中佩劍五千金株讓與我,我自然再沒有錢與你爭那玉佩了。你也不必因為花了購戰馬的錢而回去被責。”“什麼?這劍?”女子抓住劍柄,萬沒想到他會提出這種要求。
“那玉佩和這把菱紋劍,對你哪個更重要,你心中自然明白。我出的價錢,也並非不公道。”看女子咬緊嘴唇,偏頭不語。陸然輕笑一聲:“櫃上,我存在你處的一萬金株歸那位蘇府來的姑娘了,這玉佩還請交給我。”“慢著!”佩劍女子高喊,然後聲音小了下去,“好……就給你這把劍……”陸然輕放聲大笑:“看來商王的三年恩寵,還是比不過當年牧雲陸的輕淺一笑啊。”女子緋紅了臉怒道:“再說便殺了你!”她上前將一張銀憑拍到蘋煙手中,就去取那塊玉。蘋煙卻緊緊抓著,不敢放手。女子正惱怒奪時。忽然聽見一句話:“十萬金株!”陸然輕,那女子,所有在場的人全部猛回過頭去,看著門口立著的這位少年。
蘋煙歡喜的撲了過去,來到牧雲笙的身邊。卻又擔憂的說:“你不是所有寶物都被盜匪劫去了麼?怎麼還能拿出這許多錢?”少年一笑,走到台前。敬寶黨主事好奇問:“這位公子,你的十萬金株在何處?”少年舉起一幅畫卷展開:“這畫可值此價?”“什麼!”主事大叫起來,上下打量那畫:“這莫不是……牧雲笙的《天啟狂雪圖》?此畫明明一年前被宛州珍雲閣十萬金株購去,為何現在會在你手中?”牧雲笙笑道:“他們購去的,乃是贗品吧。”“這不可能!是我與幾位各地趕來的當世鑒畫名家親自過得目!且那畫裝裱過,為何此畫卻是……”“牧雲笙此人,畫成後便棄之一旁,卻從來也不會拿去裝裱。即便有,也都是流散出去後得主所為。你既識畫,就再好好看看,這幅是真是假?”少年將畫攤開在桌上。
主事一看那畫,立刻呆在那裏,手在畫幅上虛撫過,不停顫抖:“這……這……這怎麼可能?這筆力這畫工,明明是出自牧雲笙之手,可是構圖氣勢細節,又與我所見那一幅大不相同,那幅分分毫毫,精描精刻,雪雖大卻聲勢靜然,滿紙哀傷。這副卻象是全然一揮而就,如暴風挾雪激揚,反更見氣勢。難道牧雲笙曾經畫過兩幅此畫?若是贗品?以此畫師之功力,也定是當世名家,隻是為何要臨仿狂雪圖?”那公子陸然輕走上前來,看著此畫,眼中也露出詫異之色。他又打量少年,再看此畫。若有所思。忽然點頭道:“果然是真品!”主事抬頭:“陸先生識得此畫?隻不過這事太事關重大,是否等我發急信請各地大古玩書畫閣的鑒寶名家來此,討論之後再……”“不必了,這畫何止值十萬金株……”陸然輕望向那少年,微微點頭道:“不過這亂世,隻怕沒有人拿得出十萬金株買這幅畫。我願以五萬金株相購,可否?這裏有蓋我印章與宛州商會信記的銀憑,你去任一家商會,錢自然會有人送來。”牧雲笙看看他:“那麼,就請你將那銀憑交付給這位姑娘,算是我用五萬金株買了她手中這玉佩了。”蘋煙聽他們說話,看看這個,看看這個張嘴呆在那裏,她這之前十幾年也沒有聽過一百個銅株以上的數目。不想今天一個時辰之內,就碰上張口就是五千十萬金株的主兒,沒有見到錢,光是這些數目灌進她耳中,已讓她滿頭嗡嗡作響。
交付完畢,他們帶了五萬金株的銀憑離去,一路上蘋煙仿佛覺得那幾張紙有千斤重,路也不會走了,腿也顫了。還得少年扶著她行走。
可行不數步。那佩劍女子卻從巷中截住了他們。
蘋煙嚇得後退,那女子卻躬身深施一禮:“二位。我現在沒有那麼多金銀。但,那玉,我無論如何都要。你們若是能讓與我,我菱蕊一輩子記得二位的恩德。若是不肯……”她按緊了劍柄,“我也隻有強奪了。”少年聲色平靜:“這塊玉,曾是長二皇子牧雲陸的佩玉,你一定要,卻請告知我一個理由。”菱蕊抿住嘴唇:“隻因……當麵曾與他有三十日的相處……此生難忘……他戰死衡雲關,我卻沒能趕至他的身邊……現在唯有此玉……是我能尋到的唯一他的遺物……雖然……並不是贈給我的……可我……”眼淚從她的眼中滑落,“卻無法再容忍它不在我的身邊。”牧雲笙歎一聲道:“玉佩我定要贖回,原也是為留寄懷念。此玉的主人也隻是受星命所累,現在不想遇見了它的正主,也是姻緣奇巧。既此玉在你身邊更會被珍惜,便與了你吧。”菱蕊接了那玉佩,猛跪於地:“多謝這位公子了。將來若有菱蕊能報答之處,定舍命為之。”她站起身來,解下腰中佩劍,“公子為此所失了價值連城的名畫,菱蕊無以為謝,這把菱紋劍,乃是千年古劍,送與公子防身。隻是此劍也對我十分重要,如將來菱蕊能帶得五萬金株重見公子,望能請贖回此劍。”牧雲笙看那劍,雖不過兩尺餘長。劍鞘為墨玉古玉,有鮮紅紋路,卻光滑如脂。劍柄也為玉製,鑲古鏡石,凝重大氣。
“菱紋劍,莫不是十二名劍譜上之十二。劍風也可斷金裂石的麼?”少年道,“以如此珍奇來換,姑娘果然是重情之人。”菱蕊嫣然一笑:“卻怎比公子灑脫,牧雲笙的畫作,哪怕是半成之品,世間也能賣到近萬金株,何況這《天啟狂雪圖》自從天啟城破後流散出來,便一直被藏家所爭購。都傳說這畫一展開,便能有真得風雪狂飆。此劍哪裏配得。公子的好處,小女子心中記得便是了。”她望著牧雲笙的臉龐,忽然笑容收去,麵上掠過一絲疑色。牧雲笙恐被她看出身份,忙笑道:“告辭了!”拉了蘋煙向府中趕去。
他們回到蘇府,蘇語凝望見這五萬金株的銀憑,驚得說不出話來。她本想換些金錢雇些護衛,可這錢隻怕是能募上一支大軍了。
7蘇府正收拾行裝準備逃離,都尉何永卻已親自帶著士兵抬著禮物前來求親,想是欲在戰事起之前強定姻親。蘇成章閉門不見,卻被兵士把大門拍得山響。“蘇老頭,你再不開門,我們就衝進去搶啦!”眾人正焦急間,忽聽見外麵一陣喝嚷喧亂,然後就竟沒了聲息。
老程偷偷把門打開一條縫,卻見一群貫甲的軍士,一看便是真正上戰場的軍隊,則那些城門校卒,全部被槍刀逼著退到一邊。一位披掛整齊的將軍策馬立在那裏,見門打開,跳下馬來,上前施禮道。
“蘇大人,在下圖門將軍江重,現陛下禦駕已至城外,特率軍特來迎蘇大人及令千金去前參見。”“陛下,陛下?果然還活著?”蘇成章驚喜交加,“大人,快請裏麵來說話。”那將軍跨入門中時,牧雲笙笑著望向他,那江重也看了少年一眼,便又看向別處去了,並沒有在意這個站在牆邊的少年。
8士兵護衛著蘇府一行向碩梓郡外的鬆明山而去,那裏不知何時已戒備森嚴。山腰之上有一座刑天神廟,已經擠滿了各類人士。
刑天神廟不知何時改成了皇宮大殿的式樣,隻是小得多了。神像被布攔起,布前擺著高台高座,一年輕人身著皇袍帝冠,坐在座上。還有官員按文武分立兩邊。
蘋煙和牧雲笙被攔在了殿外,隻有蘇成章和蘇語凝得以進入。不過殿宇並不大,所以裏麵說話聽得清楚。
“陛下、禦史中丞蘇成章,及女語凝前來參見。”蘇成章抬頭觀瞧,那殿中陰暗,年輕人的麵目辯不清楚,何況他也沒有見過未平帝,無法分辯。而蘇語凝年少時在宮中曾見過小笙兒,但她很快遷到京城的蘇府居住了。現在讓她說這座上人是否真正的牧雲笙,她也不敢斷言。
“太好了。”一邊說話的人正是硯梓郡郡守紀慶綱,“蘇大人的千金本來就是皇後備選,陛下出天啟後,一直在尋找你們呢?”忽然一邊有人冷笑道:“難道不是先有陛下才有皇後,倒是先有皇後才有了陛下麼?”紀慶綱大怒道:“陳文昭,你這是何意?”“蘇府語凝是假不了的,但她出生時有帝後之天象,她所嫁的人就一定是皇帝麼?可笑!”“太膽!你竟敢懷疑陛下是冒充!難道華瓊郡一心要反叛,不肯歸服陛下麼?”紀慶綱拔出劍來。
“說是陛下,誰也不曾真見過。我奉華瓊郡守馮玉照大人命而來,定要分辯明白,既是陛下,隻拿玉璽出來看看。”“玉璽天啟混亂之時,被賊人所竊,現在不知所蹤。”“那說是陛下,有何為憑?”“禦史蘇大人、公府長史、通史大夫、諸位元老之臣,皆在此處,你難道也他們也不信麼?”蘇成章皺起眉頭。原來紀慶綱把自己和諸位老臣接來此處,卻是為了顯示自己所扶持之人是真皇帝。
“哼哼,”陳文昭冷笑,“這些人都是當年棄皇上而逃出天啟的老家夥,還有何麵目談元老?”一旁一老臣怒起:“當年是皇後南枯一黨作亂,誅殺忠臣,百官才逃離天啟,後來未平皇帝登基,又逢虞賊當權,無法回去覲見,怎是我們棄皇上而逃?”“既連陛下的麵都沒見過?此時怎又認得陛下?”“這……”那老臣無語。
“蘇大人?你以剛直著稱,我來問你?你可知座上之人必是牧雲笙陛下麼?”陳文昭望向蘇成章。
“這……”蘇成章沉吟著,“實在是……無法確信。”紀慶綱臉色鐵青:“蘇大人,你老糊塗了!”陳文昭喊著:“既無人認得,又無玉璽,恐難以服眾!”紀慶綱冷笑道:“隻怕就算我們呈出玉璽,你們也不肯聽命於陛下。我知你等早有異心,現已派兵去討華瓊城了。”陳文昭大怒:“你果然早有吞並華瓊郡之心,馮太守並未看錯你……”這時殿下衝來士兵,將他推倒狠狠踢打,然後拖下殿去。隻聽外麵一聲悶響,那是頭顱掉在地上的聲音,眾老臣全閉了目,不敢回頭看。
紀慶綱高喊:“我今日擁戴陛下,會盟瀾州十二郡之兵,共圖收複中州。但有不從者,以謀反討之。”殿下許多人先跪倒下去,高呼:“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願肝腦塗地,忠心不貳。”還有猶豫者,看看殿外兵士的刀光,也隻得跪了下去。
蘇成章心中明白,紀慶綱這是要借擁帝之名稱霸瀾州。這殿下的未平帝,也不知是真是假,可要將自己女兒與這“陛下”完婚,以示天下卻是真的了。不由心如亂麻。
參見典儀完畢。紀慶綱又道:“請蘇氏語凝上前聽封。”蘇成章如被雷擊,他雖然日日盼著女兒真能成為皇後,卻沒想到是要在這種場合。若是眼前這皇帝不是真的,將來豈不是全家清白盡毀,粉身碎骨也洗不盡恥辱了。
蘇語凝心中卻暗暗拿定了一個主意,不驚不懼,低頭緩緩走上前去。隻略低低身子行禮道:“參見陛下。”紀慶綱湊近那“陛下”身邊說些什麼,那“陛下”便揮手道:“朕已尋訪你已久,今日便策封你為皇後,三日後行大典。”蘇成章滿頭大汗,不知該不該喝止。蘇語凝卻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隻是當年聖母皇太後曾答應,我要出嫁,卻得有三樣聘禮。陛下忘了麼?”“哦?她……她說過什麼?我……的確記不得了,是哪三樣聘禮?”座上“皇帝”言語支吾。
“一為龍淵劍,二為鶴雪翎,三為牧雲珠。”“使得使得……這有何難……呃,隻是……這些是什麼?”“大端朝的三寶,難道陛下卻沒有帶在身邊麼?”蘇語凝冷笑著。
牧雲笙在門外心中笑說,你蘇語凝就這麼不願嫁給我麼?編出這樣的話來?我母親何時曾答應拿這三樣聘禮給你們家?不過心想,或許蘇語凝早識破那並非是自己,才故意這麼說。於是又為她的安危擔心起來。
那“陛下”麵有難色,紀慶綱卻大笑說:“重聘自然是少不了的,隻是這樣的奇珍,都留在宮中了。不如先完婚,他日殺回天啟,那時大端朝的寶物,還不盡由皇後娘娘挑選?”蘇語凝搖搖頭:“聖母皇太後親口說過的,將來若哪位牧雲皇子要迎娶我,定以此三樣為信物,若不見信物,定不能嫁的。聖母皇太後說過的話?我豈能不遵?”紀慶綱麵色鐵青,瞪著蘇語凝,忽冷笑道:“成婚吉日,豈可推延。不如先成大典,再補此三件珍聘。”蘇語凝搖一搖頭,舉起手中一枚碧綠草種。“各位可識得此物?”“斷心草麼?”眾人疑惑觀瞧著。這是自古人們用來立信的草藥,服下之後,它會把根紮在人心中,如果違誓,便立刻被絞心而死。
“我蘇語凝願以此明誓,不見這三樣珍寶,我若與人成婚,便死於違誓之痛。又或是有人拿得這三樣信物來,就是他是醜陋怪物,或是世上最奸惡之人,我也嫁與他。不但也是違誓,一樣被此草絞碎心髒而死。”她立時吞下草種,一旁眾人都驚呼起來。蘇正章伸出手去,卻痛得說不出話來。
龍淵劍、鶴雪翎、牧雲珠,全都是傳說中的物事,哪裏有人有這樣的本領集得?縱然是以大端皇室的力量,隻怕也得不來從未有人見過開啟龍淵之劍,和羽族聖物鶴雪翎,還有那據說是亂世之物早已隨未平皇帝不知所蹤的牧雲珠,蘇語凝這樣立誓,無非是以死抗婚。
紀慶綱也呆在那裏,好半天才開口:“既如此……就派人去尋訪此三樣寶物,但大婚之典,最遲不可超過月底!”9蘇府眾人被軟禁在山中院落,雖然山中清涼,鳥聲鳴幽。可人心卻如在熱爐上烤著。
這日牧雲笙在林間小道踱步,卻看見一清麗人影正站在竹林邊涼亭中,正是蘇語凝。她仰望著竹間飛翔的山雀,如一泓靜水的雙眸中,也有了哀愁的漣漪。
牧雲笙輕輕走到她的身邊。他們本在宮內園中見過一次,但時隔許久,此時牧雲笙裝束全變,又對她施了小小的障眼法,蘇語凝卻隻以為他是蘋煙的兄弟。
“從前,我在宮中伴讀的時候,也盼著有一天自己能做皇後。”蘇語凝望著林中,象是在自言自語,“可那時,卻隻是想著讓姐妹們羨慕的虛榮,卻從沒有想過,成為了皇後……是否是一種幸福。”牧雲笙歎一聲:“那要看那皇帝,是不是你的真心所愛。”“難道女子是有選擇的麼?縱然皇子中有所愛之人,可誰能當上皇帝,又是誰能主宰的呢?”“世間都說,長皇子武功卓越,二皇子韜略滿腹,他們若是做皇帝,一個可使疆域遠拓,一個可使國民富足。那時……你可曾有想過……”牧雲笙輕折下竹葉,“願意嫁與哪位皇子?”蘇語凝眨著閃亮的雙眸,仿佛陷入回憶:“若說最有可能被立為太子的……隻有長皇子和二皇子,所以那時,一同入宮伴讀的女孩們,談得最多的也是他們……誰能想到……十數年時間,如滄海桑田,當年誰又能想道,長皇子二皇子那樣英武才俊的……卻竟都這樣戰死了……誰又想得到……當年金雕玉砌的一個大端朝,卻就這樣敗了……”牧雲笙忽然轉過頭去,往事無不上心頭,卻不想讓少女看到他落淚。
蘇語凝卻笑道:“但我所念著的那個人……也許並不是哪位皇子。”“那就算有人拿了龍淵劍鶴雪翎牧雲珠來,你也還是不肯嫁羅?”少女歎息了一聲:“為了緩阻婚事,我立了這個誓,但誓言又豈能不遵呢?隻是……要能這三樣奇物盡得的人,隻怕……世上還沒有這樣的英雄。”“若是真有……可他偏又是個大惡人,或是醜八怪,總之是你不喜歡……”“那也隻有嫁了……女子這一生,又多少事是由得自己的,能應了自己的誓言,又有什麼好後悔的呢?”“可若是月底時紀慶綱逼你成婚……”“那正好讓斷心草殺了我,免得我成為這權勢之爭的道具。”牧雲笙歎了一聲,默默無語。
10那夜,少年坐在窗前,對著透入的片片月色,手中捏著一根銀白羽毛沉思著,它在月光中漸變得透明,發出瑩潔光輝,絨韌分明,象是一鬆手,它就會象個生靈,飄飛上天去一般。
這大地茫茫,其實卻是一重重的囚牢,方離一困,又入一困,能自由翱翔於天際該是那樣的好,卻又是多麼遙不可及的夢。
蘋煙看見少年心事重重,也坐立不安。幾次走近欲說什麼,又慢慢低頭退了回去。
忽然窗外一聲清鳴,牧雲笙手中那羽毛象是聽到召喚一般,脫離了少年的指尖,穿破窗紙飛出屋外。少年一驚,出屋觀看,隻見那羽毛飄飄忽忽,直向山間竹林而去。他仰望跟隨,走入山林,隻見月光之下,千竹萬杆,半明半暗,竹葉搖擺,宛如異境。
不覺來到山頂小亭,此處可遠望群山,月色下蒼莽起伏。崖畔站著一人,白衣映著潔光,他緩緩抬起手,那羽毛就順從的落到他的掌心之中。
他將羽毛輕點在鼻尖,微笑著轉過身來:“陛下一向可好?在下寧州陸然輕。”“你……”牧雲笙站住,看著他的發髻上,一枚銀羽光芒閃爍。“你就是那天花五萬金株買下我畫的那個人。”“你的畫……”陸然輕笑著,“正是,若不是你的畫,你又何以能在一個時辰之內造出一幅真跡,而將原來的真跡指為贗品?”牧雲笙定了定,也笑起來:“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隻不過,認出一個凡夫俗子牧雲笙又有何用呢?我在皇位上掌不了天下大勢,現在流浪民間還能掀得起波瀾麼?”“也許你早不再是皇帝了,但是對諸侯太守們來說,牧雲笙這個名字並非毫無用處,你逃出了帝都,以為就可以自在逍遙?實在大錯特錯了。世間虎狼環嗣,帝都之外,隻會更加危險。”“你也想成為天下之主?”“人來世間一遭,若不能登高及頂,放眼眾山之小,豈不可惜?”陸然輕負袖望向群山,疾風抖起他衣帶獵獵,如銀鷹欲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