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啟城一千裏外,瀾州硯梓郡、淖河邊。
“蘋煙!你個懶東西,什麼時候了,還不去打水!要等到我來抽你的嘴,讓你個不知好歹的賠錢貨……”婆婆的罵聲中氣十足,舉著鞋底衝出來,少女蘋煙歎一口氣,丟下正劈的柴火,推開流著鼻涕要做彈弓玩的丈夫,提著桶奔向河邊。
一路上女孩子心裏憋苦,家中八個姐妹,二姐三姐嫁去鎮上,一個嫁與殺豬匠,一個嫁給打更郎,全是正經人家,據說三天便可吃一次肉,偏偏自己生時,家就窮了,六歲就被賣給人當童養媳,換了一個豬仔五鬥米,從此一輩子便要挨苦受氣。
到了河岸上,少女對著河水發呆,憑什麼人的際遇如此不同,難道隻因為自己晚生了幾年,可既然是受苦,又為什麼要把自己送來世上,然後又這樣輕賤拋棄。
不覺眼淚一滴落在河水中,蘋煙忙捧了河水衝洗一把臉麵,決心把煩苦暫忘,繼續忍受不知為何要忍受的生活。
她一轉頭,卻看見那裏坐著一位少年,也凝望著河水奔流,久久不動。
“你是誰?不是本村人吧,我沒有見過你。”少年轉過頭來,微微一笑:“我也沒有見過你。”“你……你是想洗衣服麼?”蘋煙看見他身邊散開的包袱,不少髒衣服亂堆在那裏,雖然竟都是上好的料子極好的織工,卻粘滿泥土,有的已經劃破了,她心痛不已。
少年臉微微一紅,“我……我坐在這裏歇歇。”“你是遠道出遊的吧,不然怎麼會有男人在河邊洗衣服的呢?我來幫你吧!”蘋煙作慣了活計,隨手就把那衣物撿了起來。
少年也不推卻,象是被人侍奉慣了似的,隻點點頭:“我會給你報酬的。”蘋煙一邊洗著衣物一邊與他聊天:“現在兵荒馬亂的,你從哪來?去哪兒啊?”少年把石子一個個的投入水中:“從天啟來……向……向寧遠去。”“啊?你要去海邊?”少年點點頭,其實他也不知該去哪,隨便說了一個最遠的郡,他倒想把這天下走一遭,這世界對他來說還是全新的。隻是不知道自己能支撐多久。
“你連水漂也不會打啊。”蘋煙笑著,選一塊扁平的石子,“看我的!”石子在河麵上彈跳了五六下,才沒入河水中。少年仿佛一下來了興致:“有趣,你如何做到的?”“你啊,一看就是富家裏長大的公子哥吧,沒在河邊玩過?”蘋煙笑著,忽然看見他灰撲撲的臉和有泥垢的脖頸,“唉呀,都髒得這樣了?快下河洗洗吧,我幫你看著衣服?”“啊?這……”少年臉漲紅起來。
蘋煙撲哧一樂:“你平日裏都是在大宅子裏丫鬟倒上熱水待侯著洗吧,現在既逃亂出來,就講究不得許多了,這麼熱的天,你看那些男人們全在河裏撲騰呢。也從來不避人,俺們鄉下人也沒有那麼些講究,我可是好心怕你捂出病來,這麼俊秀的人長出熱瘡可就不好看啦。”她拿起少年的衣服,笑著跑到一邊去了:“我不看你!”少年愣了愣,看了看水中笑鬧的村民們,還有一頭大水牛,上遊小孩子正比誰撒尿遠,下遊還有人在淘米洗菜,終於還是搖搖頭:“我還是去前麵鎮上再說吧……”“你啊你啊……”蘋煙又氣又笑的跳過來,把洗好的衣服在他麵前的石上拍幹,水珠濺那少年一臉,“這樣吧,一會兒我帶你去我家洗,總沒有看你了,行不?反正你這衣服,也要找地方晾幹。”蘋煙帶著少年向家中走去,卻正遇上她婆婆尋出來。那婆子上來就是一個耳光:“你這饞嘴懶賤的東西,打個水打這樣久?又死到哪裏和野男人調笑去了?欺負我揍不動你?等你男人大了,看不讓他打斷你腿!”蘋煙捂著臉,眼中含淚,快步就往家走,這對她已是家常便飯。倒是後麵少年喊起來:“你休要打她,她是幫我洗衣來著!”“啊?果然是尋了野漢子了?看人家還穿得富貴,腿就走不動道了,不定給了你幾個銅錢,就賣與別人了,怎地就生得這般下賤,我家是造了什麼孽……”“你……你……”蘋煙挨打並不流淚,這段話卻氣得她渾氣發抖,“你打死我好了,卻不要這麼憑空糟賤人!”少年口瞪目呆站在那裏,他哪聽過市井鄉間的罵人話,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那婆子又對了他來罵道:“你還跟著我們家媳婦做什麼?好不要臉?想女人就去煙花巷,卻跑來這裏勾搭良家女子……”她抓過蘋煙手中的濕衣服,狠狠向地上一摜,“連衣裳都幫人洗了啊,你這個倒貼貨……”又使了尖指甲狠狠的掐這少女。
“夠了!”那少年大喊一聲,把那婆子嚇了一跳,“她不是你女兒吧?難道是你買的丫頭?”“呸,這是我家兒媳婦!我教訓她,你還心痛了是不是?你……”婆子緩過神來,一大堆汙話又潑了來。
少年皺皺眉,他反正也不熟硯梓郡的口音,看對方伊哩哇啦的一堆反正知道沒好話,很想下令拖出去斬了。但他不再擁有權力了,他救不了自己,卻又還能救別人嗎?他低下頭,撿起又沾上了泥的濕衣服,小聲的說:“對不起。”摸出一塊碎銀來,“是我非請她幫忙的,這是工錢,不要罵她了罷。”婆子眼中放光,這塊碎銀夠她家半年的生活了。語氣立刻和緩下來:“呃,這位少爺……我不是有心……”蘋煙卻一把把少年的手推回去:“不要不要,你給她錢做什麼?你自己也不容易,一人逃難在外,這錢有良心的都不能收!”婆子一把揪住她的衣領:“滾回屋去!”幾乎劈手從少年手中把碎銀搶了過來,然後嘻笑說:“少爺可憐我們,這可真是好心人兒,那……家中坐坐?喝杯水再走?”少年看看手中的髒衣服:“借我個地方洗個澡吧,的確是走得太累了。”2少年看著蘋煙把河水倒入後院中木盆中,那木盆也就隻能供個嬰孩洗澡,還從縫中滲水。看來是隻有擦洗了。
“你就在這洗吧,我們在屋中,不會出來的。”蘋煙一笑,退回屋內,把門帶上了。
少年看了看,這院牆隻有半人高,院外一隻牛正伸腦袋看著他,四麵人聲咳嗽清楚可聞,空氣中傳來鄰家豬舍的氣味,他搖頭苦笑,還不如在河裏洗呢。
屋中,那婆子卻正在翻少年的包袱,她幾乎要軟倒在那裏。
“哇,這麼大塊玉?”婆子這一輩子,加上她們祖上十九輩,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珍寶。
“你怎可翻檢別人財物!”蘋煙氣得衝過來,要紮上那包袱,卻也看見那光芒四射的物事,呆在那裏,“天啊……這是什麼……”門被推開了,少年帶著滴水的頭發,穿上幹淨的衣服,站在那裏。他看見自己的包裹正攤開,蘋煙就站在包裹前,卻麵色平靜,什麼也沒有說,隻走到他們近前,道:“再請借口水來喝吧。”婆子唰的一下就歪倒在地,又強爬了起來:“哦,什麼?水?哦,水……水……”卻原地打圈,就是看不見近在咫尺的茶壺。而蘋煙還是保持原來的那個姿式,看著少年嘴張了好幾次,都沒有說出話來。
少年笑了:“我知道你們想要什麼,原本也是該酬謝的,我沒有多少金銀,隻有一些從家中帶出來的小玩藝,都是自己從小收藏舍不得丟的東西,但你們好心幫我,便挑一件去吧。”“挑一件!”婆子慘叫一聲,被這晴天霹靂般的好運砸倒,當場人事不知。蘋煙張大了嘴,那玉璽從她手中滑落,直墜向地下,少年看得分明,用腳一勾,又一轉身,一個漂亮的燕子剪的腳法,玉璽飛上屋頂,又落回到他的手中。
婆子突然閃電般醒來,撲到包袱邊:“挑一件?那誰來挑?”少年笑對蘋煙道:“我隻給她。幫我洗衣的是她不是你。”婆子仰頭望著蘋煙,就象望著天上神女,“蘋煙、丫頭……你富貴了可不會忘記婆婆吧。”少年心中感歎,這些東西平日堆滿身邊,他看也不看,可是現在隨便一樣,竟就能改變一個人,一個家的命運。人與人的生活,竟然會如此不同。
蘋煙還是看看少年,又看看婆婆,再看看包袱:“我真的……真的可以挑一件?”“當然。”“這些……”蘋煙怯怯伸手在一塊深紅玉佩上撫過,想拿起又怕碰壞似的。
“這叫古雲紋翡翠環佩,是八百年前所製,已養得入手如水滴,戴在衣內,可以暑不生汗,不過……似乎不太配你衣服的顏色……”牧雲笙丟下它,“你喜歡這個麼?這是玲瓏珠,外有七竅,內有曲孔,孔中又有三十六瓣小金花,不知是如何放進去的……哦,這也不錯,是個冰琥珀佩,裏麵那隻金翅蜂是活物,若是切開琥珀融化內中的寒冰,它醒過來就會飛起的……”牧雲笙眉飛色舞,儼然又回到了當年在宮中拿稀罕物事去哄小姑娘們笑跳爭奪的美好時光,但說著說著,自己卻先難過了起來,所謂物是人非,時過境遷,原來就是如此。他緊握著手中冰佩,坐在椅上,默然無言。
這淚把蘋煙的心思打醒了過來,她方才被眼前的珠光寶氣震住了,心竅堵了,卻因為少年的傷心而驚覺。一個僅包袱中的財物就可富可敵國的人,卻為何會身邊沒有一個伴的獨自流浪呢,衣服髒了破了,也沒有人洗,沒有人縫補,他的親人呢?或許是在戰亂中離散了吧,這滿包的珍寶再多,能買得來一天的時光重回麼?蘋煙慌張為他拭了淚道:“別哭了,我不要這些,一樣也不要。命中不是我的,我也不求。這個亂世間,一人在外,多不易啊,你要是不急著趕路,就多呆些日子,把身子養一養吧。”她越是關切溫柔,少年越是心酸,站起來收拾包袱:“多謝好心,我該走了。你還是挑上一件吧。”“不、不、不……不要了。”蘋煙連連退後,生怕自己忍不住伸出手去似的。
婆子在一邊急的:“哎呀死丫頭人家少爺要送你東西你還不領情,夭壽啊你,快快快快拿一樣……”恨不得就把牧雲笙的包袱整個捧走。
蘋煙賭氣道:“我幫人家洗了幾件衣裳你便說我賣與人家,這會兒收這樣貴重的東西,隻怕一輩子,幾輩子都要背人家的情,做牛做馬還不清了,我不幹!”婆子恨不得給她跪下了:“哎呀小祖宗你這會兒來拾掇我,這東西算是你為婆婆,為你男人造得福德,將來咱家富貴了,給你燒香上供……”“呸!我還沒死呢。”牧雲笙在一邊看明白了,這東西就算給了少女,將來也是落到這惡婆婆手裏,她還是一樣沒有好日子過。他歎一聲:“這麼著吧,我看你那兒子才八九歲的樣子,她看來是你買來那種叫……童什麼媳的,不知你當初多少錢買來?”婆子愣了愣:“這……一頭豬仔……再加五鬥米。我可沒虧待她們家,這可是天價!她娘家連生七個女兒,我是可憐她,不然也是讓他老爹丟井裏淹死。”牧雲笙長歎一聲:“明白了。”從包裹中取出一小顆珍珠。
“少爺你這是……這是要了她?”婆子睜大眼。
“這可夠了?”“當然……夠了……隻是那東西……”婆子還死盯著包袱。
牧雲笙笑笑:“這東西我若不給,立時走了。你也一樣是沒有,還是過從前日子,這珍珠你是要不要?不要我便走了。”“要的,要的!”婆子一把將珠子搶在手中。
牧雲笙轉頭看看還呆在那裏的蘋煙,“跟我走吧。”他大步走出門去,蘋煙愣了好半天,看看婆子,看看屋內,又看看門外。婆子突然大喊道:“你還站著作啥?你好命了,從此入了富貴人家了,賴在這作啥?享你的好運去吧。”蘋煙眼中含淚,望望走到一邊的她那八歲的男人,蹲下來摸著他的臉,幫他擦擦鼻涕想說些什麼,卻忽然又怕再留連就再也走不了似的,拔腿飛跑了出去。
牧雲笙坐在石上望著村前的河流,把玩著手中的狗尾草。蘋煙奔到他身後,怯怯站住:“少爺……不,公子……”牧雲笙站起身,對她笑著:“這裏還有些錢物,你拿去用吧,那婆子收了我的珍珠,再不能欺負你了。我走了,後會有期。”“你?你不……要我?”蘋煙睜大眼睛。
牧雲笙笑笑,這少女的麵容絕說不上美麗。且就算是國色天香,又怎比那些曾出現在他身邊的女子們呢。他一個人流浪,隻想獨自麵對將遇到的一切,不會再讓任何人探查他的內心與過去,也不想有人目睹他那些心緒難平而在黑夜中嘶吼的時刻。
“告辭了。”他大步向前行去。
“等等,”蘋煙急招喚著,“我不明白,你有這樣的財物,大可雇些車馬,招募護衛,一路舒適無比,為何卻要一個人苦行呢?”牧雲笙笑歎道:“我曾坐著三十六匹純白色馬拉的車子,每次出行身邊有五百少女侍奉,一千武士護衛,旗蓋十裏。那又如何呢?一陣風來,不過是煙消雲散,你身邊除了你的影子,什麼也不會剩下。”“你說得什麼啊,我都聽不明白……”蘋煙嘟嚷著,而少年已經向前走去。
牧雲笙走出半裏,卻發現蘋煙一直低頭跟在後麵,卻又不敢接近他。
“你是不是覺得沒有地方可去?”牧雲笙不回頭地問到。
蘋煙忙點點頭,卻也忘了人家根本看不到。
“我明白,初離了習慣的日子,都會有好一陣子不知道該如何活。不過很快就好了。跟著誰不要跟著我,這世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會比我身邊安全。”牧雲笙蹲下身,把兩根銀色羽毛插在鞋上,躍向河麵,幾個起落,就落在河對岸,消失於樹林之中。
女孩目瞪口呆的望著流水奔騰:“這人還說自己不會打水漂……”蘋煙走回屋中,想著從此自由了,便收拾衣服回山中自家去見父母吧。帶著少年給的銀錢,那是父母一年也賺不到的,他們會笑著迎自己回去的吧。
正想著,踏進屋門,就看見那婆子手舉著一顆偌大的珠兒,對光看著。
“這……這是什麼?”蘋煙立時急了,“這並非他給你那顆,莫不是……莫不是你偷的……”婆子嚇了一跳,把珠藏入懷中,一看牧雲笙並未回來,才眼睛一瞪,“”什麼偷!買了我的兒媳婦去,就給一顆小珠子?我當然要自個找補回來。咦?你咋回來了……“蘋煙一急,跳上去奪了那珠兒就跑。
再衝到河邊找那少年,卻哪裏還看得見?3“你這珠要賣多少錢?”幾個時辰後,城內珠寶行中,老板正眯眼將那牧雲珠對著光線看著,光影映在他臉上,但沒有人知道那是一幅宏大奇景的某一部分。
“我……我不賣,我隻是想讓你看看,它值多少?”蘋煙怯怯問。
“嗯……或許……值十個金株……假如你要讓給我們,看你也是家境艱難的樣子,我們可以再贈你一匹布,如何?”“十個金株?”蘋煙眼睛大睜,今天早晨醒來時她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輩子能有這麼多錢,但她明白,她不能賣這顆珠子,這對那少年。“謝謝了,請您還給我吧。”“別處可沒這個價,你可別後悔。”老板不情願的伸出手,還死捏著那珠不放,蘋煙使了好幾次勁才搶回來。
“好吧好吧,您出個價。”老板在身後喊著,蘋煙卻逃一般跑出了店麵。
十個金株,她想,這是多少錢啊?可以蓋一座上好的磚房,或是買二十頭牛……能讓她一家從此不再受窮……不,不能就這麼賣了,這顆珠兒也許對那少年很重要,也許是無價的,但她此生還可能尋到那個少年麼?天色已暮,蘋煙坐在人影漸稀的街頭,隔著衣裳緊緊握住懷中的那顆明珠,她不知道它值多少錢。一千株?一萬株?但她會賣掉它麼?少女的心中卻總覺得,總有一天,她會再與那少年相見,為了那若有若無的希望,她願意一直這麼握著它,走過貧窮與饑苦,直到白發蒼蒼。
這一個清晨,硯梓郡城蘇府的大門打開時,掃地的小廝看見了一個因為徹夜守候在門前而憔悴的麵容,她怯聲問:“聽說你們這需要奴婢?”4蘇語凝輕輕拈起那根晟木釵,這釵頗為古舊了,木色深紅,上麵繪著的一枝梨花也已發暗,比不了其他富家小組的發上珠翠,若是送去質當,隻怕幾個銅丁也質不到吧。
“小姐,新來應征的奴婢,您見一見吧。”家仆老程的聲音打斷蘇語凝的回憶。她忙放好晟木釵,喚著:“讓她進來吧。”蘋煙低著頭,手垂衣前,小步走了進來。老程說著:“她說她喚作蘋煙,就是十五裏外粟村的,今年十五歲,因為家境貧寒,所以出來找份差事。”蘇語凝走上前,看著蘋煙怯生生的模樣,笑道:“不用怕,我們家中都是良善人,你既入了府,便會當你自家人一般看待地。”其實蘇府此時偌大個家院,早已空蕩蕩的,仆奴們跑了十分八九。蘇語凝之父蘇成章原本已升任禦史主筆,官拜二品。可當年天啟城亂,明帝死後,皇後一黨專權,立了皇後所生十一皇子合戈為帝,滿朝文武,不服者殺。他們便逃了出來,回鄉避難。後來天啟城破,天下諸侯並起,蘇成章這禦史中丞早已是個虛銜,他又為官清廉,沒有什麼積財,家中雖有數百畝地,近年來兵災盜賊紛起,佃農四散,田不是被地方上的惡人占了,便是早荒了。蘇家書香門第,隻懂讀聖賢書,哪懂亂世求生之道。大兒子蘇語衡曾在京為官,後調任越越州。二兒子蘇語斟出外求學,不通消息,家中隻有小女兒蘇語凝侍奉父母。
當年因為出生時有紅霞貫紫薇之天象,蘇語凝被選入宮伴皇子讀書,人皆以為蘇家要出皇後了,從此榮寵繁華,享用不盡。不想世事如浮雲,隻十來年功夫,偌大個端朝竟就破敗了,未平帝牧雲笙不所所蹤,有人說投井死了,有人說削發為僧去了,這皇後一說,也就成為笑談。現在連地方上的惡霸也都敢欺負蘇家。這年眼看存銀用盡,連蘇夫人的嫁妝首飾都變賣了,原來從京中帶來的仆人們眼見這家勢微,散了大半,隻好再招一兩個工錢便宜的窮苦家孩子。
蘋煙進了蘇家,一人擔起三人的活,一日三餐,洗衣打掃。蘇府雖大,好些院落卻已鎖上,花木也無人修剪,落葉遍地,滿目蕭條之意。蘋煙看得淒楚,也就從早到晚,盡力收拾,可縱然忙到深夜,她隻身薄力,也無法重拾這大宅的舊日風景。
有時小姐蘇語凝也親自做些打掃洗灑的活計,蘋煙極是過意不去,總是搶過來做。蘇語凝向她微笑笑,眼中卻總有掩不住的艱難。有時夜間,蘋煙看見小姐獨站在天井中,默默注視簷外冷月,吟詠詩句,盡是悲傷懷秋之詞。蘋煙心中不好受,也暗中對管家老程說:小姐是不是該找個婆家了?老程卻總是瞪一眼她道:“婆家?你知道小姐是要嫁與誰的?說出來嚇死你,小姐是紫薇命星,是要做皇後的,將來皇上要用八抬……不,十六,不、六十四抬的大轎來迎的呢。”“可是現在不是一年內崩了兩任皇上,聽說現在的陛下又失蹤了啊?”“哼!無知愚婦,這皇族自有天佑,將來必有重整河山的一天,那時必來迎娶,我們家就是國丈府了。看那時,占我們田地,汙我們府牆的賊人賊將,全要跪爬了來求饒。”若是真有那一天倒便好呢……蘋煙也陷入了和老程一樣的憧憬之中。那時,我不也是國丈家的丫環了麼?聽人說,這種大府第的丫環,身邊也都是還有更小的丫頭侍侯著,出門也坐馬車錦轎,比縣令還要大呢。
蘋煙想著不由笑起來,卻望見一輪殘冷月色,憂疑又回心間……若是這皇上一天不來,難道就一天不讓小姐出嫁?隻每天望著冷月幽雲,直到白發蒼蒼麼?皇上的迎親大隊沒來,卻還照樣是天天有人來扒蘇府的牆偷瓦竊磚,老程持棒喘籲籲的奔跑喝罵,被地痞們擲石投打,卻也無計可施。蘋煙很擔心,如果有一天老程累倒了,還有人來保護蘇家呢?蘇語凝有時作上幾幅字畫,請蘋煙拿去街上賣了。卻不肯署自己名字。蘋煙知道小姐和老爺都臉皮薄,不肯讓人知道禦史中丞大人要賣畫為生,若是讓老爺知道小姐拿了自己的字畫去賣,沒準還要家法斥責,說丟了家族的臉麵呢。雖然家中快要連肉也吃不上,可是臉麵對這樣的大戶人家才是最重要的啊。
蘋煙經常在自己的小屋中,取出那顆明珠來看,月光把珠中的影痕印在地上,她看不出那是什麼,隻隱約看到有人影有字跡,便知道是絕世珍寶了。她曾想,若是將此珠給了小姐,他們家定能渡過難關,可是……她握緊那明珠,癡癡的想,若是有一天那少年回來,她拿什麼還他?蘋煙連著幾天上街賣畫,但亂世時分,隻有瘋搶米棉,哪有人有心思買畫呢?這天天色陰晦,疾風送寒,卷起塵沙,街上行人舉袖遮麵匆匆而過,蘋煙又是站了一天,無人問津。她心中歎息,可惜小姐畫得這樣好畫,一手好字,世間哪還有人識得?正惆悵時,一隻手伸來,輕輕拈起畫幅一角。一清朗聲音道:“真是好畫,可入上品,不想卻會在這樣街頭叫賣。”蘋煙一看那人,卻驚喜叫了出來:“是你?”看畫的卻正是那給她明珠的少年。
牧雲笙卻沒有聽見一般,看畫看得入迷了:“隻可惜啊,這一筆還稍輕些,布局也太緊了,這裏褚色上得淩亂了……倒象是匆忙趕就?”蘋煙看他衣裳比原來更破了,臉比原來更髒了,頭發亂如蓬草不知幾天沒梳,卻還有心思品畫。一把抓住他手道:“你不認識我了?我是蘋煙啊,幫你洗過衣服的。你這些天去哪裏了?你不是要去寧遠尋親麼?咦,你……你那包袱呢?”少年笑笑:“丟了。”“丟了!”蘋煙尖叫起來,路人都嚇一跳的回望。那裏可有能買下整個城池的寶物啊,蘋煙心中想,“丟在哪兒了?快去找啊?”“丟入萬丈深淵中了,嗬嗬,爬山時不小心,就落下去了。”牧雲笙一拂頭發,露齒笑著,倒象是一個頑童貪玩丟了書包那般的神情。
“你……哎呀,若是我時,拚了命也要下崖去尋啊。”“拚了命?”少年的臉上笑容消散了,眼光迷離,“那麼多人拚了命,又是為了什麼呢。”蘋煙看他神色悲戚,象是滿腹憤懣苦楚說不出來,隻全寫在眼中,隻好把手緊緊的握著他,卻不知如何安慰。
她收拾了畫卷,一路和少年向家走去。原來這少年竟迷了路,向北走卻又走到碩梓城中來了,又身無分文,漫無目的滿城遊蕩,卻正好看見畫攤,也不顧一天沒吃東西,就跑來看畫了。
蘋煙很是心痛他,忙說:“我帶你去見我們家老爺小姐,先吃點東西。他們都是好人,定能收留你下來的,若是你再能做點活計……”她忽然想起這少年身份,不是王公之子也是名門之後,於是打住不說了。
牧雲笙卻點點頭道:“好啊,做夥計也好。隻是我什麼也不懂,你們要教我。我做得不好,不拿工錢便是。”蘋煙心中念他好處,忙道:“不用你做,我現在領了工錢一人沒處花,你自管拿去用,我照顧著你……”忽然臉上緋紅,原來心中一念閃過:這少年人善良又俊朗,若是便結了夫婦,哪怕一世照顧著他,隻看著他舒適快樂便開心,不也是幸福生涯?來到府前,卻見一幫兵士,大呼小叫的擁在門口。擠進門一看,原來是硯梓城城門都尉何永要為他兒子何林說親。
大堂中,蘇成章正氣得胡須發抖,把裝何林生辰的大紅信箋拂於地上罵道:“何家是什麼東西?一個城防守將的兒子,也想來娶我的女兒?這種生辰,卻是可以和紫薇正宮相配的麼?這是辱沒當今皇上!是要誅九族的!”那媒人嘿嘿笑個不止:“皇上?皇上在哪裏?這朝代都要改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沒準將來皇帝也就姓了個何呢?”“混帳,混帳!”蘇成章氣哆嗦了,“快與我打了出去!”老程上來揮舞棒子就打,媒人尖叫逃出,卻被那等在門外的何永手下校官衝了進來,一把將老程推倒在地,罵道:“什麼狗屁禦史大人?端朝都沒有了,還擺個屁臭架子,今天我們老爺看得起你們家,才明媒正娶,若是不答應,他日派兵搶了去,就連個小老婆也撈不著做了!”一眾粗野兵士哈哈大笑,隨地亂啐。蘇成章氣得手腳顫抖,當時便坐倒在地。
蘋煙搶上去將老爺扶起來,也氣得流淚。牧雲笙看著這些士兵凶形惡相的從自己身邊走過,皺眉道:“原來當兵也可以這樣的?”卻被一軍漢聽見,一把將他推出老遠,“你說什麼?”蘋煙忙又撲過去護住牧雲笙:“這位軍爺,對不住了,我弟弟年紀小沒見過世麵。”那士兵罵一聲出門去了。蘋煙拉牧雲笙手道:“公子啊,和誰鬥也千萬別和兵鬥啊。”牧雲笙卻也不怒,反笑笑:“明白,路上見得多了,原來世上一物降一物,貓吃鼠,鼠卻吃象。隻是那真正戰場上的兵,要比這幾個凶狠的百倍千倍了。這樣的土兵,也隻能在這欺負欺負百姓。”“正是啊,正是啊!”蘇成章緩過氣來,聽得此言,深以為然,“北寇進犯,賊子橫行,士兵不保家衛國,卻來逞凶撒野,國家就敗在這些匹夫手中了!”“國家是敗在皇帝手中的,這些人又哪有回天之力呢?”少年笑笑,竟還幫匹夫們辯護起來。
“什麼!”蘇成章剛壓下的火又騰了起來,“現在什麼世道了?是個人就敢非議聖上?你是哪裏來的?站在我家院中做什麼?你讀過書嗎?識得字嗎?知道什麼是忠孝信禮義嗎?憑你也敢議皇上的不是,這是要滅九族的!”少年不慍不惱,笑容不變。蘋煙卻嚇得跪倒在地:“老爺,他是我弟弟,我們家就這麼一個男丁,你就饒了他,饒了我們九族吧。”“弟弟?”蘇正章上下打量少年,“唉,世道艱難,你們逃難也不容易,你要讓他進府也無妨,我們蘇家這麼大產業,還養得起些人,隻是!這張輕狂的口再不改改,我可容不得他!”蘋煙連連點頭,拉牧雲笙也要跪下來。牧雲笙卻搖搖頭,自顧走到一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