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先生卻盯著少年:“陛下,你的法術我果然猜不透,但你也根本不懂如何用法術殺人,你想護著這魅靈,隻有跟著她一齊死了。”牧雲笙冷笑著:“可你也沒能殺了我呢……”但他輕咳起來,血立刻從嘴角流了出來。
墨先生搖搖頭:“你這樣不惜命的用你的生命之力施法,不需要我下手,你也撐不住多久了。”湖水中光影滑動,那羽族少女潛遊而來,她鑽入氣泡,卻沒有摔落,隻是一抖翼上的水,輕盈飄落在少年身邊。
“我很守信吧,你一吹玉珧,我就趕來羅?”風婷暢俏皮的向牧雲笙笑笑,“好幾百裏路呢,幸虧是我,這世上沒人能飛這麼快了。”“你難道就是羽族鶴雪風氏的傳人風婷暢?”墨先生皺眉,“我不想殺鶴雪的人,你最好快走。”“可你為何不問問,我們鶴雪想殺誰?”風婷暢一笑,“我可不會勸我要殺的人快走,因為走也沒用。”牧雲德悄悄躲到武士們的身後。武士們也都慢慢後退,他們都見識了這女子的箭術。
墨先生麵色陰冷,他也沒有把握同時應對這兩個人,尤其是羽族鶴雪武士的神箭,是術師們的克星,發箭總要比施法快得多。
正這時,他們背後水中懸浮的苞蕾,忽的泛出了光華,大股的氣泡噴湧出來。
“她要醒了。”墨先生驚呼,“靈鬼定然已經鑽入她體內,將她提前驚醒了。”風婷暢趁他回頭,已經將箭搭在了銀弓之上。
“快出手。”牧雲笙喊。
風婷暢卻望了少年一眼,輕輕的說:“希望你能明白我。”她手臂一轉,箭直向那苞蕾而去,一下穿透了它。那水痕帶著血花一齊從它的另一側噴了出去。
“不——!”牧雲笙覺得這一箭把他的心也射穿了,痛得連身軀都要粉碎。他猛得揮手,一道光芒打在風婷暢的身上,把她直揚出水麵,卷到空中,又重重的落回湖裏,卻幾乎連身後的翼都粉碎了。
少年一縱身,直衝向那苞蕾而去。墨先生施起法來,一股黑氣直鑽入他的背心,少年卻不管不顧的,噴出一口血來,也不回頭,抱了那魅實遊向岸去。
牧雲德喚人要追。墨先生卻擺手道:“不必著急了,他已是重傷,現在逼上去恐受他惜命相拚,隻需慢慢跟著,他自然會慢慢耗盡性命。”5少年抱著那苞蕾,艱難爬上岸邊。“盼兮……盼兮……”他隻輕輕呼喚著,隻怕再也聽不到她回答。苞蕾中那柔軟身軀在輕輕顫抖著,也似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少年再沒有力氣走,隻緊緊的抱緊她。就象當年,他也曾這樣擁著她。她望著他輕輕的笑,說要去找世上最美麗的地方,凝聚出真正的身體,讓他能真正的觸摸到她。現在她就在他的懷中,卻隻怕又是一場離別。
墨先生和宛州武士們從水中攀上岸來,少年緊緊抱住盼兮,眼睛被瞪著他們,象一隻被逼到絕路的幼獅。
墨先生緩緩抬起手,指尖凝起黑色:“你最好放開手,這小魅靈我們還留著有用,你不用帶她和你一起死。”牧雲笙隻是冷笑,緊緊握拳,把身體中所有的力量聚在掌心,光芒從指縫溢出,準備最後一博。
“誰再上前一步,他就會第一個死。”武士們都不由停住了腳步,連墨先生也猶豫不前。他們誰也沒有信心能接受這少年的拚死一擊。
“小笙兒。”一聲呼喚驚動了他。風婷暢也艱難的伏在了岸邊。
她的目光急切:“你最好立刻殺了她,這個魅靈不是你所想的那樣。那顆牧雲珠隻是顆種子,當這個靈魂被束在珠中時候,她還是天真爛漫,但當她真正凝出身體長成,她的力量就會給世間帶來災禍。”“這種話,我聽得太多了。”少年冷冷道。
“小笙兒,你相信我,我不惜自己的性命要殺掉她,難道我會騙你嗎?宛州軍想奪得她,是因為什麼?你現在不殺了她,等她醒來,你一定會為你所做的後悔。”少年搖搖頭,輕輕抱著那魅實:“我不會。”“世人將來會責難於你,要你為所有的災難承擔代價。”少年放聲大笑,象是又回到當年,在瀛鹿台聽到那個預言。他當初燒毀了占星聖台,今天又還有什麼可怕。他點點頭,一字一句:“好,我——承——擔。”他猛得抬起手,張開手掌,巨大的強光噴薄而出,宛州軍連同墨先生都被這力量向後推去。
少年用起最後的力氣,抱住魅實,借了銀翎的力量,奔出穀去。墨先生立刻也身影如風的追了過去。
牧雲德正要帶人追上去,突然看見一邊的風婷暢。她長發浸水緊沾在額頭,正虛弱的臥在岸邊。宛州世子一聲獰笑,指揮武士圍了過去。
風婷暢眼神一凜,手一揚,一道光芒飛出,射在最前麵的武士咽喉上,慢慢凝成一根白色羽毛。那武士咳咳兩聲,栽倒在地。
武士驚向後退去,牧雲德看出她正虛弱,這凝羽之術難以施用第二次,他奪過一旁武士手中長索扔向風婷暢,也驅動一個法術,那長索變得象蛇一般,飛舞著撲向少女,將她纏住。
“把她抬走!”他得意下令。
可回頭之時,卻見那些武士全呆立不動,望著一個方向。
他隨著武士們的眼神向山崖上望去,卻見不知何時,崖上早站滿羽族武士。
他眼珠轉轉,擊掌兩下,那繃住風婷暢的繩子自動鬆開了。
“我們走。”他悻悻的說。
路然輕從天空展翼落下,走過牧雲德的身邊。牧雲德狠狠的回頭瞪了他一眼。路然輕卻如看見一般,笑道:“宛州世子不必氣悶,將來你還有要謝我的時候。”他慢慢走過風婷暢麵前:“來殺魅靈這樣凶險的事,卻不通知我一聲?”風婷暢負氣站起:“我和你不一樣,我是要免除世上的災難,而你和那個牧雲德沒有區別,你們都想利用這魅靈的力量。”路然輕歎了一聲道:“可惜我還是為了救你,而錯過了奪得魅靈的機會。”6牧雲笙抱著魅實在雪中奔跑,墨先生的法術之毒已攻入他的心,少年眼前一陣陣的眩暈,早以無法分辯。隻覺懷中的魅實在一陣陣的顫抖。“不用怕,不用怕……”他緊抱著她,“有我在,世上人都無法傷害你。”他奔到力竭,靠一棵巨鬆之下,擁著那苞蕾,聆聽著裏麵的動靜。
“你冷了嗎?”他輕輕說,“這麼大的雪……我沒辦法讓你暖和一點……”他抱緊著魅實,可他自己的手也變得越來越涼。
墨先生慢慢走了他身後。
“殺了我吧,但放過她。”少年說,血從他的嘴邊不停流出來。
“怎麼?那個敢燒毀瀛鹿台的六皇子,終於也有認命的時候嗎?”墨先生笑道,“你當然要死,不過她……卻會成為未來的皇後,而未來的皇帝,就是宛州王的世子殿下。”少年感到絕望,他最終還是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也救不了盼兮,他恨自己不夠強,但已經沒有時間了。
雪層突然動了一動。
墨先生立刻跳開,緊張的注視著雪層。
牧雲德帶著宛州武士從後麵奔來過來,衝到鬆樹邊,卻被墨先生揮袖攔住,示意他們輕聲。
所有人都輕了呼吸,直盯住那正在微微顫動的雪層。
終於,象是雪下發出的嫩芽,一隻雪白的手輕輕伸了出來,融到淩厲的寒風,顫了一下。
忽然間,一道強光從雪層下迸發出來,使所有人睜不開眼睛。
當他們重新能漸漸能看清時,他們看見那苞蕾綻開了,而內中,已空無一物。
“你們是在找我嗎?”她的聲音從另一側冷冷傳來。
7牧雲笙看見她就站在那兒,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那是一種世上難尋的美,但現在,她卻真實的立在那裏,雪花象有了生命,飛旋在她的四周,化成一件輕袍,長袖飄帶淩風飛舞。她赤著足,烏亮的黑發飛舞著,麵容象溫潤的玉,這一切都是這麼細致可觸。少年伸出手去,卻無力觸碰到她,她終於真正的站在這個世界上了,可他卻可能再也無法握住她的手。
盼兮的目光在人們麵上掃過,落在少年的身上。“你……”她的眼神中出現一絲疑惑。
墨先生突然大喊:“盼兮,你不認得世子了麼?”將手往牧雲德一指。
牧雲德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就要捂住臉躲到武士身後去。
盼兮望向牧雲德:“他?”“你當初還是魅靈的時候,不正是與他日夜相處?你不惜危險要凝出真正的身體,不也是為了他?他也跨越千山萬水來找你,現在,他就在你的麵前?你難道不記得了?”盼兮凝起眉頭:“他……”忽然她緊按住額頭,顱內仿佛有千萬鋼針在紮,這就是疼痛麼?她沒有身體之前,從未嚐過這種感受。這痛使她跪倒在地,一手緊緊摳住雪地。那靈鬼在她體內緊緊鎖住她的心神,正篡改著她之前的記憶。
“盼兮……”牧雲笙看著她痛苦的樣子,心痛不已,卻無法挪動自己的身體。
許久,盼兮才緩緩站起身來,重細看了看牧雲德:“我好象記得了……真得……是你?”牧雲德大喜:“當然是我。”他大步走上去,“當初我們在宮中多快活,你不記得了麼?”“是啊……”盼兮欣喜笑著,“我能記得……我最愛在你身邊,看你全神的作畫……”牧雲德一窘:“作畫……哦……自然……等我們回宮,我天天畫給你看。”“而這個惡人!”墨先生一指地上的少年,“他是明帝的六皇子,一心想謀害世子,還想奪取你的魅實。”牧雲笙放聲大笑,卻笑不出聲音,卻隻能不停的咳出血來,他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如果盼兮都已經認不出他,那一切自然再無了意義。
盼兮隻是呆呆的望著他:“這人……是……”墨先生抽出身旁武士的寶劍:“莫要多說了,現在就結果了他。”他舉劍逼近少年。少年卻用了最後的力氣喊:“住手!”他冷冷望著墨先生,“你也配殺我?把劍給她,我要看她殺我。”墨先生一愣。盼兮望向少年,良久緩緩道:“說得是,將劍給我。”她接過劍來,指到少年咽喉,“我記得很多你做的惡事……你的確不能不殺……”少年望著她,隻是笑著:“那你還當記得……你喜歡這個名字,隻因為你是世間獨一無二……”盼兮呆立在那。不知為何這輕輕的一句話,震動了她的心胸。
但心中另一種力量卻驅動著她,她手向前遞,劍沒入少年胸中。
少年沒有閃避,隻是癡癡凝望著她,想說什麼,卻再也說不出來。
“你還當記得……我答應造一艘大船,帶你去……找……”他眼中的神采終是緩緩散去。
盼兮也凝望著這少年,發現不知為何淚在臉上滑落下來。
看著少年僵冷的靠在樹邊。她抽出劍來,跪在少年身邊,輕輕伸手拂上他的臉,緩緩說:“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恨了這個人太久,時時恨著,日日恨著,恨得這樣刻骨銘心,今天看他死在麵前,卻覺得心裏整個空了,倒象我就是為這仇活著,仇報了,人就不知為何而活著了。”墨先生一揮手,武士上前將少年的身體拖開。“確認他已經死了。”牧雲德說,“給我割下他的頭來,我可不是那種留後患的蠢人。”武士應聲,舉刀向少年的頸上切去。盼兮卻呼一聲:“住手!”手一揚,那劍幻化成一道光飛出,穿過武士的身體,釘在樹上,又重凝為長劍。武士立仆於地。
她躍起來,奔向少年,扶住他的身體。口中輕喃著:“我怎麼了?我這麼恨他,卻看不得別人傷他。”她抱起少年的身體,卻發現輕如一葉。才看見少年的領上,別著一根銀色羽翎。她又緩緩轉頭,另一根銀色羽翎,正別在她的發上。
“我記得,我在胞衣中之時,有一個人抱著我,他說:”不用怕,不用怕……有我在,世上人都無法傷害你。‘“她將臉貼近少年,輕輕說,”那時……我冷得發抖,他又說,’你冷了嗎?這麼大的雪……我沒辦法讓你暖和一點……‘“她輕輕將頭貼近少年的臉頰:“那人是誰?”墨先生大聲說:“好了,盼兮姑娘,世子為了救你,已經身受內傷,我們快些回去休息,不要再呆在這裏了。”盼兮低頭看著少年,道:“既如此,但我要先做一件事,去將他埋葬了。”她抱起少年,於紛紛大雪中緩緩走遠,隱入雪中不見。
牧雲德慌得直看墨先生。墨先生搖搖頭說:“這魅靈兒心念太強,靈鬼兒居然都險些縛不住她,隻是這相思太久,豈是一隻靈鬼可以輕易變更?所幸她現在隻是迷惑,卻什麼也記不起來,等到你和她相處久了,她自然會漸漸淡忘的。”盼兮抱著少年緩緩走著,眼神木然,隻覺得本來在苞蕾之中,日日夢中思念一個人,卻突然那一劍後,變得心中空空,隻覺得自己為什麼要到這世間來。總覺得忘了些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她便這樣緩緩走去,不知行了多久。忽然覺得手上少年身子一顫,她感覺到,這少年心房尚暖,還有一息呢。
她放下少年,緩緩退後,忽轉身直向來處奔去。
隻唯大雪,將少年緩緩掩蓋。
8“什麼?”宛州軍營中,牧雲德向手下怒道,“你們跟不上那盼兮?不知她把牧雲笙帶到哪去了?”墨先生歎道:“若是這未平皇帝真有一息尚存,將來隻怕天下之勢難論。”牧雲德道:“絕不能再讓他活著!傳令下去,派出騎軍,給我搜!”“隻怕騎軍不識得未平皇帝的模樣?”“你們是廢物嗎?方圓五十裏內,凡是少年男子,一律殺死!”“是!”武將引命要走。
“等等!”墨先生說,“這人會法術,恐他易容。”牧雲德望了墨先生一眼,又緩緩看向那武將:“你明白墨先生的意思了?”武將呆了呆,躬身道:“末將明白,方圓五十裏內,凡有活口,一個不留!”鐵騎呼嘯,奔向雪野。
蘋煙坐在山坡上,正等候著少年回來。卻突然遠方傳來喊叫聲,她和周圍的人都驚站起來張望。大道上,有許多人正狂奔了過來。
“宛州軍來了,見人就殺,快逃吧!”蘋煙緊緊抱住那把劍,如果自己走了,少年怎麼還找得到自己。如果他們就這樣離散了,一生一世再也無法相遇,那比死了還要可怕。
9少年緩緩醒來,卻覺眼前朦朧一片。
突然無數情景湧上心頭,他大喊一聲:“不!”猛得坐起。
身邊卻隻有茫茫一片。
他呆呆立著,環顧四方,天地間仿佛隻有他一人似的。一時間想不起要去何方,要做什麼?卻漸漸的,有一種聲音響了起來。
少年轉身側聽,那聲音越來越大,直至轟然而響。突然間,雪沫飛起,一支鐵騎飛轉過山壁,直衝而來。
少年怔怔站著,看他們越奔越近,揮舞著長刀。
他突然記起了一切:這是宛州騎軍!他轉過身,借著雪羽翎,踏雪如飛,向前疾奔。宛州騎軍在後麵緊緊追趕,利箭不時掠過他的身邊沒入雪地之中。
少年奔過林地,來到草原,這裏已經被大雪吞沒。而他的身後,茫茫雪原之上,另一側又現出數百騎士黑影,轉眼又彙成數千,象數條黑蟒般漫過雪野,直追而來。
牧雲笙奔到山坡頂上,忽然站住。他認得這裏,這便是他和蘋煙分開的地方,山坳中,近千百姓正躲藏著。
少年奔下坡去,急切大喊:“快走!有軍隊殺來了。”人們開始驚慌,紛紛站起。卻也有人坐著不動,絕望笑道:“剛從另一邊逃來,還能逃去哪呢。”正這時,宛州騎軍已經呼嘯躍出了坡頂。“包圍起來,一個也不要放過!”為首騎將高喊著。騎軍兩邊分開包抄,雪中突然響起不絕的嗖嗖破風之聲,弓箭從兩邊射來,人們尖叫著四下逃喊,孩子的哭聲響在雪野裏。
“蘋煙,蘋煙,你在哪?”牧雲笙四下喊著,卻被驚慌奔逃的人群撞倒在雪坑中。雪越來越大了,近處也辯不清麵目。牧雲笙無助的嘶喊著,卻連眼睛都難以睜開,象是在棉絮山中翻騰。
馬聲嘶鳴,鐵甲騎士們排成一列,衝殺下來,每馬之間相隔不過數尺,篩過人群,慘呼聲中,人們象割稻一樣被鋤倒,在馬後留下一片血色殘肢。
少年被人群擁著向前逃去,仍在大喊:“蘋煙,蘋煙快逃啊。”隻希望她已然離開了吧。
可是突然前方也射來了利箭,前麵的人的又折逃了回來,四下的地平線上,都出現了騎軍的影子,緩緩壓來,人們被合圍在隻有數裏方圓的雪野中。
騎軍們並不急著圍殺,他們慢慢逼近,連連發箭,外圍的人不斷倒下,人們驚恐的越擠越緊,這樣下去,他們最終將變成一座屍山。
突然那一個聲音大吼道:“奶奶的,不過就是死!老子要衝出去,衝出去啊!”那個聲音在人堆的中間爆響,一雙手推動著緊緊擠來的人群,忽然象是有了默契,開始有更多的手在推動前麵的人,更多的聲音吼著:“衝出去,衝出去啊!”當前麵的死屍被推倒下去,人群突然暴發了起來,他們赤著足,揮著空空的拳頭,向騎兵們衝去。牧雲笙立在雪野中間,被這個景象震驚,他沒有想過這些人此時會有這樣的勇氣,這是這個國家大地中深藏的血勇,是他在皇城中無法體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