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眼神,她分明見過,當年極北雪原之上,那右金少年拔下她的銀箭,放走了狼王。被穆如騎兵圍住,麵臨絕境之時,他也是這個眼神。凶恨,冰冷,絕不服輸。
碩風和葉也突然明白了一切,七年前,他在雪原上狂奔,那一千下的倒數象獵手的嘲笑,緊緊扼住他的心胸。他終於力竭倒在雪地上,仰望天空,想著自己逃不過去。
但一切卻並未來臨,最後的數字,永遠停留在了那少女的口中。
七年前的一絲憐憫,卻使無數人因此而死去。
“今天……我不會再讓你活著……”她顫抖著,緩緩舉起刀。
“今天……你也無法再決定我的生死。”碩風和葉冷笑著。
牧雲顏霜咬緊嘴唇,再不答話。猛得催動馬匹,象箭般射向碩風和葉。
碩風和葉緊皺眉頭,大喝一聲,驅馬向前,長刀血色出鞘,那刀中的血腥怨恨之氣直逼而來,這次他再不格檔劈下的寒徹刀,而是直揮向牧雲顏霜的腰間。
牧雲顏霜沒有想到他真得再不畏死,不惜同歸於盡,第一反應便收刀斜身閃避,兩馬交錯那一刻,她似乎看見了碩風和葉臉上冷酷的笑意。明白自己在先機上已是輸了,那一刻她竟然還是懼怕了死亡。
拔轉馬來第二回合,她一橫心,馬上斜探身直割向碩風和葉的喉間,碩風和葉卻也探出身來,她的刀掠過碩風和葉的耳間,碩風和葉的刀卻直撲向她麵門。牧雲顏霜一閉眼,心中空蕩一片。卻是寒風掠頭頂而過,她再起身時,滿頭青絲披散了下來,碩風和葉劈掉了她的束發玉冠。
牧雲顏霜氣得渾氣顫抖,舉刀再次衝刺。碩風和葉這次卻不舉刀,不催馬,隻不轉睛的注視著她。牧雲顏霜有了一絲悲哀的預感,她聽見了箭支破空的聲音。
一支箭正射中她的脅下,牧雲顏霜不甘的睜大著眼睛,衝近碩風和葉的麵前,舉刀的手顫抖著,揮下時卻再也沒有了力道,碩風和葉一把抓住她握刀的手腕,將她拖離馬鞍,扔在了自己戰馬下。
一支騎軍從林中奔了出來,為首的正是赫蘭鐵轅。“德諸我險些來晚了啊,王子。”“狗屁!”碩風和葉罵著,“你不來我難道就會死嗎?一看這臭不可聞的箭法,就知道是你這個草包!”他突然又笑了,舉馬鞭佯抽向赫蘭鐵轅,“真高興你這狗東西還活著。”“宛州軍什麼東西!我們早晚殺他宛州個哭天嚎地……王子,我們現在怎麼辦?”碩風和葉平靜的發令:“收拾軍隊,撤回北望郡。”“這個女人呢?”碩風和葉望了望地上掙紮不起的牧雲顏霜,歎了一聲。“一並帶走。”碩風和葉帶著殘軍特意經過了天啟城下,他想望一眼這城關,不知何年他才能重新回到這裏。他不知道那少年是否也正在城樓上眺望。他卻有種預感,那少年才會是他真正的敵人,而他所想拆掉的這座宏偉都城,卻會一百年一千年的繼續立在這裏。
“駕。”碩風和葉終於催動了戰馬,橫越城前,向北而去。
“這天下,我終是要再回來奪的。而這天啟城,我也終有一天要將它拆掉!”19牧雲欒於昏厥中驚醒,直坐起來喊著:“快收陣,護住中軍!”眼前卻是一片漆黑,聽不到殺聲也看不到火光。
“怎麼回事?有誰在?我在何處?”他驚恐的大吼著。
一個身影緩緩從暗處走了出來。
“墨先生?”牧雲欒凝眉打量著那個影子,“現在戰事如何了?有沒有擋住穆如騎軍?決不能讓他們衝亂大營。”影子一笑:“若是普通騎兵,是衝不進大營來的。可惜,那是稀世的馬種——踏火,而他們的主將,又是穆如寒江。”“那現在大營如何了?”“已是火海一片,踏火駒所到之處,火流奔湧,何人能擋?”“不能就這麼敗了!”牧雲欒躍起,“我還有十萬大軍尚可調度,我要親自出去督戰!取我劍來!”“不必了。”“不必了?”牧雲欒緩緩轉身直望那個影子,“你說不必了?什麼意思!”“世子會處理好一切的。”“世子?他怎麼行?胡鬧?他懂個屁的指揮戰事?”“世子是不懂,不過殿下您死在火海之中了,世子隻能代理一切了。”“你說什麼?你說……我死於火海之中?”“殿下一直身體康健,帳下各將對您忠心耿耿,你大可花二十年來打天下,再花二十年來坐天下,隻是世子從小,從被您所忽略,對他不過是隻有斥責辱罵,覺得他心貪縱欲不成大器。世子於是暗暗決心,終有一天,要在您活著之時,就證明給您看,沒有您,他也能稱霸天下。”“哈、哈哈哈哈……”牧雲欒已經明白了正在發生的事情,他怒極反笑:“他……他這就要把我苦心三十年所得來的一切毀於一旦,隻為他想早一點替了我的位子。我……我怎麼會生出這樣的一個蠢貨,蒼天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殿下又錯了,世子並不蠢,世子隻是太貪心了,在欲望與野心上,他隻比殿下您更強,也是我們辰月教所中意的人選。”“辰月教……辰月教?”“是,想必殿下也知道辰月為何物吧。近千年來,我們一直奉行著大荒之神的意旨,要讓天下陷於紛爭與動亂,絕不容許有凝聚與統一存在,這樣才可以阻止天地的重合,墟神的複生。是我們的力量,你才能在十年內使宛州十二郡成為端朝第一富庶的州域。但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讓你能盡早反叛,分裂端朝。而現在,你卻又想著把天下重新一統,這……可就違背了當初我們扶助你的初衷。”“辰月……”牧雲欒縱然一世英雄,聽到這個名字也不由全身涼透,他當然聽說過神秘可怕的辰月教會,而以為這個教派早在幾百年前就消失了,沒想到,自己竟不知不覺間成了他們暗中控製的囚徒。
“隻要你渴望力量、權勢、你就自然會落入我們辰月的掌中,因為這一切我們都可以給你。但是你永遠隻能是一個棋子,而世間這局棋,是永遠不可以有勝利者的,因為對局雙方都不過是在我們的控製之下,上演永遠無盡的紛爭,以你們的血與痛苦、仇恨,來給荒神增添力量。”“仇恨……”“是的,我們的力量源泉就是仇恨。你現在正無比的仇恨我吧,可你的仇恨也會成為我的力量。你們父子間的仇恨,你所殺的平民對你的仇恨,你與你敵人間的仇恨、你們家族間的仇恨……這麼多的仇恨啊,綁緊你們的靈魂,使世人乖乖成為我們的囚徒。”“可縱然你們處心積慮,這世上仍然會有統一,會有強盛的王朝和偉大的王者!”牧雲欒大吼著。
“不,”墨先生輕描淡寫的說,“欲望是無止盡的,你成為了一國之主,你就會想成為天下之主,你統治了一族,你就想統治萬族,你得到了一塊黃金,你就想再占有一座金山。這天下有多大?權力與野心是無止盡的,我們所要做的,隻是挑動人們的欲望,就象我精心培育了世子一樣。”“混帳!”牧雲欒狂怒著掙紮下地,拔出懸托上的劍,向墨先生砍去,然而那個影子一抖,他的劍砍入了虛無之中。
“你終究會發現,你們所恨的所愛的,都隻是一個泡影而已。嗬嗬嗬嗬……”那聲音冷笑著,從帳幕外傳來。
牧雲欒挑開帳幕追出去,但黑帳之外,竟還是一重黑帳,他再衝出去,外麵還是黑帳、他驚慌的向外奔,可隻有無盡的帳幕,無盡的黑暗,那笑聲永遠從外一層傳來,這一世的欒雄,不由也發出了絕望的嚎叫。
20牧雲笙率著鋒甲軍緩緩推進,腳下踩著連弩車的殘骸,來到宛州軍大營前。
這裏已經變成一片火海,不畏火的神駿在其中往來奔馳,追殺著奔逃的宛州軍。
他一揮手,下令鋒甲軍緩緩展開,成長長數行。
他要做的,就是截殺逃出的宛州軍,和阻止戰場上的宛州其他部隊回援。
一探報騎者馳奔到他的麵前。“前方戰況如何?”少年緩緩的問。
“穆如將軍的軍隊正四下搜索,卻隻是找不到叛軍主帥的身影,不知是否葬身火海了。”牧雲笙搖搖頭,策馬向前,來到火線邊緣。取出一副畫軸,猛得向前一抖。那長卷在空中化成一道白練,直鋪下去,向前滾動,無窮無盡,在火海中推展出一條路來。他縱馬直奔了進去。
在大營的中心,他看見了一片火不曾燒到的地方,那裏卻什麼也沒有,隻是一片黑色。但那不是燒焦的黑色,卻是法術光焰掃過的痕跡。
他跳下馬來,慢慢走入那黑色的中心。彎下腰去,輕撚著地上的泥土。忽然轉身跳上戰馬,那戰馬轡上插著雪羽翎,如乘風一般遠去了。
21山林小道上,十幾騎正在緩緩行走。
“幸虧墨先生你用幻術騙過了敵軍,這次小小偷襲,傷不了我等元氣,卻給了我們個機會收拾老頭子。等回到赤水關中,等諸軍前來彙合,那時重整旗鼓,看我燒平天啟城。”說話的正是宛州王世子牧雲德。
“別人都不會察覺我們的蹤跡,我隻怕一人……”墨先生緩緩道。
“你說牧雲笙?他敢追來正好,上回沒殺了他我正懊惱呢!”牧雲德正說著,卻看見墨先生勒住了馬,直望著前方。
他嚇得忙轉頭四望:“他來了麼?在哪裏?”四下靜寂無聲,隻有參天古木的巨大影子。
靜默中,隻有許多樹葉正緩緩的飄落。
一片黃葉落在了盼兮的馬首上,她伸手將它輕輕拈了起來。在手中把玩著。
突然風勢一變,空中的無數落葉,突然變成旋飛而下的利刃一般,掃過眾騎者的身體,一陣風卷葉旋後,馬上的騎者都接連的栽倒了下去。
隻有三騎還立著。盼兮仍然低頭把玩著手中的黃葉,仿佛剛才風隻是拂動了她的輕衫。墨先生將長袖從麵前放下,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葉子。牧雲德還保持著縮頭的姿勢,但所有衝向他的葉子都在離他幾寸處突然焚成了灰燼。
牧雲德回頭向盼兮望了望:“美人,多謝了啊。等渡過此劫,保我登了帝位,你就是皇後了。”盼兮卻象是沒聽見他所說的一般,隻是輕輕舉起那黃葉,一鬆手,它又向天空飄去了。
墨先生對著那一片空曠中說:“我以為你不會殺人的法術呢。”許久,少年的聲音緩緩傳回:“如果有了殺心,世上有什麼不可以用來殺人呢?”猛然間周圍的古木全部爆出巨響,從腰間崩斷了,它們發出巨大的呼嘯,直倒下來。
“快走!”墨先生和牧雲德催馬直衝出去。盼兮卻沒有動,她隻是抬頭望望,輕搖韁繩讓馬向前走了幾步。
幾顆巨樹正倒落在她的周圍,但連一片葉子也沒有落到她的身上。
牧雲德大喊:“他在哪?把他找出來,殺了他!”墨先生低聲說:“這卻不容易,這裏不可久留,我先護你回赤水關,這未平皇帝,自然會死得其所。”牧雲德唇邊露出一絲冷笑,回頭喊著:“盼兮!殺了他!我在赤水關等你。”他們策馬逃去。隻有盼兮還靜靜的佇馬在山道間。
漸漸的,夜中,少年長袖負劍的影子現了出來。
盼兮從馬上輕輕一躍,越過橫倒的樹幹,飄落在山道間。她望著那少年,想上前卻又停下,想開口卻又無言。
“風婷暢在哪裏……”少年卻隻是冷冷的問。
這句話卻使女子的眼中,恢複了冷漠。“你是來救她的?如果我不放呢?”少年對著夜幕,歎了一聲。“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救你。但我卻知道,你想殺我,我卻不能把命給你。”“救我?”盼兮冷笑著,輕輕把手抬了起來,“你們都說要救我,都說要對我好,我卻知道全是假的,全部該殺!”她隻是輕輕將指一彈,少年便直摔了出去,倒在落葉間。
他咬牙慢慢撐起身體:“風婷暢在哪?你不能殺她。”“想救她?先殺了我。”盼兮手一搖,少年腳下的落葉突然騰空而起,象平地起了一陣龍旋風,把他緊裹了進去。
少年卻一聲喝,砰的光華一閃,那些樹葉全部一瞬間燃成了灰燼,瀝瀝灑落地上。
盼兮冷冷笑道:“你學我的本事,學得到快。”少年輕輕的說:“那隻是因為……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所教給我的。”盼兮一愣,卻怒道:“又是謊話!”再一擺手,地上火焰騰起,把少年包裹進去。烈火之中,少年的身子片刻成為灰燼。
火焰散去,盼兮呆呆的走向灰燼。輕輕跪下身去,捧起那黑色塵土。
背後卻有一把冰涼的劍,輕輕架在了她的頸上。
“盼兮,”少年在她身後說著,“告訴我,她在哪?”盼兮卻不回頭,沉默了許久,才輕輕說:“為了她,你會殺了我麼?”“她曾舍了性命救我。”“你不記得那天的事……”少女愴然笑著,“是啊,誰會那麼傻,自已不活,也要救你。”她猛得轉過身來,手指上凝聚起光芒,直指到少年的額前。卻又停下了。
但胸前一涼,劍已沒入她的身體。
她卻歎了一聲,輕輕將手,撫在少年的臉上。
“你終是……”她的身體軟倒下去。少年丟下劍,緊緊的抱住了她。
“終於有一天,我們可以這樣……真正的相擁在一起了。”少年輕輕的說,“盼兮,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23他能感到少女的身體在輕輕的顫抖。
“是啊……很奇怪……很溫暖的感覺。”她的身體卻在變冷。
“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間?”“你說過的……因為……你要象一個真正的人一樣活一次,用五官去感受這個世界。”盼兮卻搖搖頭:“我隻是一顆種子。”“種子?”“這個世界,終會開滿同樣的花朵。最美麗的,不會有其他。”少年突然想起了,那盼兮孕育身體的地方——七海原上的情景。無數銀色的花朵綻放,沒有一株雜色。那種令人恐懼的美。
“我知道有人將靈鬼注進了我的身體,控製住我的心魂。但是,我的心中,其實早有一把更巨大的鎖,那裏麵所藏的……將會毀滅一切。”少年想起了風婷暢那時拚死要殺死盼兮時所說的話。
“你最好立刻殺了她……那顆牧雲珠隻是顆種子,當這個靈魂被束在珠中時候,她還是天真爛漫,但當她真正凝出身體長成,她的力量就會給世間帶來災禍。……世人將來會責難於你,要你為所有的災難承擔代價。”“趁現在……殺死我吧……”少年仍是點點頭,象當日一樣的喃喃說著:“我不會讓你死……一切讓我來承擔。”他輕輕取出那牧雲珠,放在掌心,和盼兮的手掌交握在一起。光芒漸漸湧出,將他們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