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沒有這樣熱烈的渴望過天明。
城下,一支大軍正列陣等待出征,截擊碩風和葉。
10右金軍南退至柳伯河邊,前麵的戰馬卻突然停了下來。
在河的對岸,有一道長長的奇怪的線,象是什麼在微弱夜色下發出光芒。
“是從天啟城中出來的軍隊麼,”碩風和葉觀望著,“天啟城連營被破後,他們根本再沒有可以攔截我們的力量了,眾將,衝過去!”右金軍呐喊著催動馬匹,將整條河踏濺得如沸騰一般,殺向對岸。
但當騎兵們衝近那支軍隊,人馬都不禁膽寒。
他們的麵前,是一片鋼鐵的森林。
那是由河絡鑄造戰甲武裝了流民所組建起來鋒甲軍。
河絡族為牧雲笙所造的機鋒甲,兩片一尺寬的刀形的盾甲附在手前臂的兩端,完全伸展時長出手掌約八尺,外側是極鋒利的刃,可以格檔與斬切,盾刀與肩兩側的盾板有機括相連,人隻需要很小的力就可以驅動這巨大的盾刃,發出普通揮刀無法達到的力量。而他的身周是貼身網絲甲和象葉瓣一般繞著他的甲片,隻有前方留空用於觀看,從左右後背上方都幾乎無法被攻擊,而如果再並攏前臂使盾刀合起,就幾乎無懈可擊。整幅機鋒甲有基座支持,座下有七個球輪。人不必承擔甲重,而象是推著甲胄行走。而靜止時,可坐在甲中休息。它象一輛能由單人推動的戰車,又象是一副鋼鐵的斬殺工具。
這樣的甲胄,也許人族即使可以畫出圖紙,也沒有這樣的工藝和這麼多的金屬來製作它,隻有那些在地下終日與岩石與熔岩為主的河絡族,才有可能大規模的成套冶煉這些盔甲。但要得到仇視人族的河絡族的支持,卻很少有人能做出象牧雲笙那樣的承諾。
鋒甲軍在天啟城下的大戰中留守天啟城,所以沒有出戰,但現在,機會終於到來了。
看到右金騎軍鋪天震地的衝殺而來,鋒甲陣中的許多人下意識的想要轉身逃跑,他們記憶中那被騎軍追趕、任意砍殺的日子,就在十幾天之前。但旁邊的同伴的甲胄擋住了他們,於是他們突然明白,自己已經是一支軍隊了,已經可以迎戰了。
“左橫封,右直弩!”背後的戰車上,響起了號令與鼓聲。
整個方陣應聲而變,每個人將左臂的盾刀橫在麵前,移動右盾刀,斜斜上挑,扳動機括,盾刀上的弩箭飛射出去,勢可穿甲。敵騎摔倒一片。
騎兵眼前就要衝近軍陣,“大家立穩了,左斜下反切,右上頂位橫揮。”號令轉來,甲士們齊聲大喊。直聽鼓色急處猛得一聲重捶,就一齊揮刀。
他們麵前的騎軍象被無數刀葉絞碎一般化成了血肉塊,巨大的盾刀輕鬆的切斷了馬腿、也劈開了他們的皮甲。他們刺出的長矛大多數被刀盾擋住或絞斷了,而刺入空隙的矛,也因為刀盾封住了角度,隻能刺到甲士頭側的網甲或肩盾上。這一輪衝擊,機鋒陣前倒下了一片屍身,而陣中幾乎沒有人倒下。
後麵趕來的騎軍在衝到機鋒甲陣前時就絕望了,當他們看見前麵的槍騎被巨大的刀葉象切菜一樣切開,而刺出的長矛就象刺在石頭上的時候,便明白了,要衝過這樣的甲陣,無異於用肉身去撞刀牆。
但號角響起,右金軍改變方向,撥馬向鋒甲陣兩翼掠去,他們在馬上搭弓,將飛蝗般的箭支射入陣中。鋒甲陣前列的軍士們有不少在驚慌中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收。”鋒甲陣的將官大聲的喊著,所有的甲士雙臂回收,身子蹲下,周身的盾甲立刻拚攏成了一個嚴密合縫的三梭角塔。箭支如急雨打在帳篷上,戰場上一片清亮的鐺鐺聲。
碩風和葉立馬河的對岸,呆呆的看著這一切。他很快明白,要想衝破這道防線,至少需要一個時辰,或是搭上近萬右金騎兵的生命。
“轉向,向東衝圍!”他喊著。右金騎隊隆隆轉向,沿河道向東衝去。
奔不出數裏,前麵的樹林卻又騰起了火光,風勢已將大營中那巨大的火牆推了起來,右金軍從火海中衝過,再沒有了隊形。待衝過這片山林,碩風和葉回望身邊,隻剩了數千騎,其餘各部都還困在火海中撕殺。
11竟然是敗了麼,碩風和葉在馬上呆呆的想著,他原以為他離天下之主的位置很近了,但隻是一個晚上,一切就都改變了,十年的努力與奮戰,一切又重回為零。四野火光茫茫,燒盡雄心與壯誌,縱然是那樣勇悍豪爽的壯年,成為白骨也不過是一瞬間。
他做錯了什麼?沒有布巡哨?算不到對方有連弩戰車?不,該做的他都做了,他有一半的機會可以成為帝王,但也有一半的機會淪為塵泥,天下沒有必勝的仗,但你卻不能不戰鬥,這時他卻聽見了前方的馬蹄聲。抬眼望去,一支騎軍正直殺而來,火光中隱約看得清旗號上的“寒”字。
是她?碩風和葉心中一震,第三次遇見,難道這次他要死在此女子手中嗎?現在不是戀戰的時候,他一聲呼哨,指揮騎兵拔馬向另一邊衝去。
“碩風和葉,哪裏走。”牧雲顏霜緊緊追趕。北陸上的連年撕殺,仇恨象雪一樣浸濡大地,使泥土無法化凍。
12宛州軍大獲全勝,牧雲欒下令全營歡飲慶功,他看了看手中捏著的那第三個信封,露出冷笑。
“徐將軍,你速帶一支軍到詭弓營,道請路然輕至中軍參加歡宴,在來路上,將其誅殺。”“得令!”那將軍出帳而去。
此人太可怕,居然自己設計並暗中出資打造了數百輛球輪連弩車,專克騎軍,並把如何進攻,在哪裏設伏兵,在哪裏點火,敵軍若如何行動,我方如何應對寫得一清二楚。牧雲欒望著信封中的字跡,心道:路然輕,你絕非池中之物,他日你若成我對手,必是大患。這就怪不得我了。可惜你已將戰車圖紙和盤托出,我有了此車,已可橫掃天下,再要你何用呢?“歡宴之中,那徐將軍卻突然轉了回來,在牧雲欒耳邊低語了幾句。牧雲欒驚立而起。
詭弓營中早沒有了路然輕,隻有書信一封。
“鄴王殿下,既不肯親自來請我,必是派人來殺我,隻怕是覺得戰車圖紙在手,便可鳥盡弓藏,果然並非明主,看來天下無知已,唯有自立。今日借你天下,他日,卻必是要再讓還給我的。路然輕,敬上。”“將你部五千騎盡派出去,四下搜捕,定要殺了此人!一定要見首級!”牧雲欒暴跳著。
就在中軍營遠處的高坡之上,那年輕人迎風立著,衣袂飛舞。望著大地上無邊的燈火和奔馳的軍旅,放聲大笑,如同天下已入掌中。
13右金大營已是一片火海,宛州軍正四處搜殺右金殘軍。一隊士兵推著連弩車穿過煙霧,直穿過右金大營。忽然,他們看見了在火光映照下,遠方什麼正閃亮著。
他們凝神仔細的張望,想看清那是什麼。
那線閃光漸漸的近了,他們終於認出了,那是甲胄的反光。
14探者衝進牧雲欒的大帳:“報,我軍在右金營後遭遇天啟城中的端軍,執牧雲帝麾。”牧雲欒猛得站起:“是他?那麼點兵力,竟也敢出城?”他仰天大笑,“這不正是天遂人願,我連攻城之力也免了,傳令下去,不論那帝麾下的是誰,全部誅殺!”前方戰場上,宛州軍緩緩推動連弩車,形成一列,看著前方齊步推來的甲陣。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甲胄,仿佛那不是一個個的士兵,而是一片連綿的鋼鐵刀林。
“放箭!”宛州將領下令。連弩車機括搖動,一片箭幕直上天空,又呼嘯而下。
那大陣中的甲胄一下全收緊了,象是大地上鋪上了一整副巨甲,前方轉來了一片鏗鏘之聲,那是箭尖撞在鐵甲上的聲音,伴隨著無數的火星四濺。好一會兒,箭雨停息了。宛州軍都屏息望著那軍陣,想知道還有幾人活了下來。
但那些甲胄緩緩的展開,又開始向前推進了。
“這究竟是些什麼!”宛州軍將們大喊了起來。
15穆如寒江立馬高坡之上,看著大地上鋪滿火光。
幾位騎士縱馬來到了他的身後。
“將軍,我們來晚了。”穆如寒江長長吐出一口氣:“所有人都到了嗎?”“三千匹踏火戰馬,一匹不少的從殤州帶到了。三千名最好的騎士,也招募而來了。”穆如寒江仰首,望著天際的血色濃煙。“碩風和葉,在踏火騎趕到之前你就敗了,真是太可惜了。他日待我重踏北陸之時,再與你一決誰是世上最強的騎兵吧!”他緩緩抬起馬鞭前指,遠方正是宛州軍的大營。
“那麼……席卷天下,就從這裏開始吧。”16牧雲欒在帳中獨坐著,等待前方傳回更多的捷訊。但這段時間卻仿佛變得安靜了。沒有走馬燈似的探騎喊聲,沒有將領急匆匆的挑簾進入報信。這個夜晚一時間變得分外沉寂。
聽不見幾十裏外的殺聲,各路軍馬現在都在做什麼。今夜攻破了右金軍,明日便可趁勢直逼天啟城下了。諸侯聯軍潰了,碩風和葉敗了,世間再沒有可與自己相抗衡的英雄。隻待天啟城破,他盼望了幾十年的皇位便終於可以到手了。
“父皇,兄長……你們在天之靈不要怨我,這皇位,當年本就該是我的。”他舉起一杯酒,緩緩灑在地上。從皇子之日起,他就和三皇兄牧雲勤相爭,一轉眼已是白頭,他終於還是勝了。可惜他一心要贏的人,卻看不見這最後的結局,一想不由悵然。他盼了幾十年處心積慮,卻終於無法和牧雲勤決戰。他本想狂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三皇兄,我終是無法親手勝你,你的幾個兒子,也都比我的兒子強,可惜,他們都死得太早了,隻剩下一個畫癡小六兒……你死得太早,我卻終會為我的兒子平定江山,他終會是未來大端的帝王,直至子孫萬世。”一聲淒厲的響箭突然竄上天空,寂靜的夜中猛得暴發出喊殺之聲。牧雲欒按劍直衝出帳去:“出了什麼事?”卻沒有人回答,牧雲欒驚異的看見,四下營帳,已被一片火海包圍。火光之中,正有無數騎影奔騰。
“不是所有人都被我打敗了嗎?哪裏還來的騎兵?什麼樣的騎兵可以直衝我的中軍?”牧雲欒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暴吼著。
但突然一麵紫金大旗飄過他的眼前,牧雲欒一下子愣在那裏。
這麵旗他太熟悉了。當年他軍精良足,萬事俱備,卻遲遲不敢起兵,就是因為害怕這麵旗,害怕這麵旗下的穆如鐵騎。他沒有戰勝穆如世家的把握,他準備再準備,苦苦思忖,卻終是想不出能勝過穆如鐵騎的辦法,急得他頭發都白了。但人算竟不如天算,北陸右金叛亂,穆如鐵騎盡數調往北陸。
他明白這是天賜給他的機會,當下起兵,直逼中州,無將可擋。大將軍穆如槊隻得把穆如鐵騎留在北陸與右金作戰,自己隻率十數騎趕回中州收拾起一支殘軍與他相抗,也正是這樣,他才擊敗了三百年來未曾敗過的穆如世家。
那時候他日日害怕,害怕有一天穆如鐵騎會從北陸趕回,害怕有一天這麵旗會出現在他的麵前,害怕到那個時候,那仇恨與憤怒會衝垮他苦苦積累起的一切。他在無數次夢中,都看見在一片火光之中,那麵大旗下,無數戰騎衝毀著他的大營。但是原來,這個夢是真的。
牧雲欒呆了一呆,怔怔道:“穆如世家……穆如……”突然他明白了一切,原來天賜給他的,天便會收去,原來他苦心經營數十年,竟還是要敗在穆如世家的手中。他胸中一悶,大叫一聲,口吐鮮血,昏厥於馬下。
17穆如寒江立馬高崗,望著那火流正突進宛州軍的內核,整個宛州大營正在變成一片火海。沒有什麼力量能阻擊這熾熱的鐵流,鐵甲騎兵們呼嘯著衝過宛州軍的身邊,刀風把他們絞碎。
輕敵的宛州兵陣腳已亂,沒法再組織起密集的陣形,在這樣的騎兵麵前,隻有轉身逃奔一途。所有的木柵和鹿角被輕易的踏碎,變成地上的火把。戰馬馳奔的風勢絞動火焰滾滾向前,煙氣中閃亮的鐵甲猶如神靈天降。在看到這樣的一支騎兵的時候,它的對手就已經絕望。
“牧雲欒,十一年前,你沒有機會見到穆如騎軍,今天,在你死之前,好好地放眼看看吧!”他緊咬牙關,多少年的仇恨在心中奔騰。
“為了這一天,我們已經在殤州準備了十年!”突然間無數往事湧上心頭,少年將軍抬頭望著赤紅天際,縱聲狂喊:“父親!看一眼吧,穆如鐵騎——回來了!”18無數長長火帶被點燃起來,從高空看去,象是有人用筆在地上寫下燙金閃爍的大字,描述著那宏大慘烈的戰爭。
跟著碩風和葉突圍的右金騎軍們被這些火帶阻擋分隔,然後被火焰外射來的弓箭擊殺。
碩風和葉催馬衝過一道道的火牆,能跟上他的右金騎兵已經不多了。蒼狼騎卻從火焰中接連的躍了出來,挾風帶火,象索命的厲魂。
牧雲顏霜率她的蒼狼騎眼見追近碩風和葉,突然南麵樹林中枝葉紛飛,數十輛鐵連弩現了出來。牧雲顏霜驚呼:“不好”,以避箭之姿側伏馬上。一聲梆子響,宛州軍亂箭齊發,蒼狼軍和右金軍一並被射倒馬下。
沒有時間痛惜這些從北陸跟隨她殺回的勇士,牧雲顏霜縱馬躍過前麵翻倒的馬匹,隻追碩風和葉不放。
又追了半個時辰,殺聲零落了,他們已衝出戰場之外,天色漸明,天際露出一絲曙光,碩風和葉卻緩緩停了下來,象是奔逃的累了。
牧雲顏霜也在距他近五十步時勤住馬匹,防他有詐。
碩風和葉也不望牧雲顏霜,呆呆望著天際的雲色,一麵是霞光,一麵是烈火。卻突然喃喃自語著:“跟隨我出來的八部子弟都沒有了,我也許不能回到北陸去了……”“碩風和葉,你命數到頭了!”牧雲顏霜舉刀厲喝。
碩風和葉歎一聲:“我知道你是誰了。而你知道為什麼前兩次,我都會輸給你?”牧雲顏霜並不答話,隻是握緊寒徹。
碩風和葉長吐一口氣:“那是因為我之前怕死。我以為我離天下霸業隻差一步,我不想在那個時候死去。從前我帶隊衝鋒從來不會猶豫,但在天啟城下我卻不願以死相拚了。”他轉頭望向牧雲顏霜:“而你,背負著國恥與家仇,早就不惜性命了吧。”“少廢話,拔刀吧。”牧雲顏霜催動馬匹,繞碩風和葉緩行著。
“但我不能死。”碩風和葉嘴角竟露出一絲笑意,“你殺不了我。因為現在我胸中的恨與怒比你的更猛烈,沒人能殺我碩風和葉,總有一天我要卷土重來,我當年來到東陸之時,燒毀了戰船,對將士們說我們沒有退路,他們相信了我,跟隨著我從來沒有退後過……但……”碩風和葉歎息了一聲,目光卻象絕境中的惡狼,“沒錯,我沒有顏麵回北陸了,但我要回去,所有的恥辱我要一個人背下來,直到重整大軍的那一天起。”牧雲顏霜第一次這麼近看到這北陸狼主的臉,看到他的眼睛。她的心卻被狠狠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