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 勝利者(1 / 3)

1碩風和葉望著地平線上緩緩湧來的宛州大軍,暗暗讚歎。

這鐵甲森嚴的陣勢,和當初的勤王軍相比,真有天壤之別。

那各路勤王軍雖號稱三十萬,可倒有二十萬是在被襲的混亂中逃散的,諸侯郡守們生怕蝕光了本錢,一看大勢不好,全都帶著本部逃向守地去了,哪有肯死戰到底之人。可今天走來的這次軍隊,雖然隻有十萬,但是卻似乎能死戰到最後一人。

謀臣康佑成一旁湊近道:“你看他們的甲胄,十萬士卒均著鏈甲,這是何等的財力與軍工啊,宛州的富庶,不是中州北部可比,宛州軍隻會越來越強,不在這一仗擊潰他們,將來隻怕永無機會了。”碩風和葉長吸一口氣:“你看若是我們硬拚,殺光他們,我們還剩下幾人?”康佑成凝神想一想道:“這宛州軍軍容之嚴整,還超於我的想象,我覺得我們殺到他們還剩兩萬的時候,自己就先全軍覆沒了。”碩風和葉笑罵:“那我們來這裏做什麼?趁早回北陸去喝酒看天睡大覺吧。”康佑成笑道:“天下哪有必勝的仗,戰爭就是賭博,不僅鬥勇鬥智,最後還要鬥運氣。”2宛州軍中軍大帳中。鄴王牧雲欒輕呷了一口酒,看著席前的紗袖書生。

“路然先生,你以為康佑成之人,謀略如何?”“的確將才,若論天下大略,實與我不相上下。”那年輕人高舉酒杯,一仰而盡,略有醉意將杯伸向一邊侍女道:“再來再來。”“那若以先生十萬軍,戰康佑成之十萬軍,誰人能勝?”“當然是我。”年輕人倚在案邊,自顧把玩酒杯。

“何以如此自信?”“康佑成精通兵法,把《武韜》、《行略》、《五陣》諸十三家兵書要案記得精熟,信手拈來。哪怕對方也同樣精熟兵法,但不論如何變陣疑兵,他瞬間便可看破。”“那先生如何勝之?”“我能勝其,隻因我從來不讀兵法,不演兵棋,不背陣訣……”書生一揮長袖,向後倒去,愜意的靠在身邊侍姬腿上。

“不讀兵法,卻如何勝精通兵法之人?”“那麼我所行之陣,所布之兵,全部都亂七八糟,一塌胡塗,那康佑成完全無法看懂,自然覺得我高明無比,心生恐懼,然後心理崩潰,不戰而降,哈哈哈哈!”年輕人大笑,把住侍姬的手,將她手中酒壺的酒倒入口中。

所有帳中眾將卻誰也不敢笑,都望著牧雲欒的麵色。帳外衛官按住刀柄,隻等牧雲欒說一聲:“推出去砍了!”就立刻進來拿人。

牧雲欒雖然臉色繃緊,卻終是壓下怒氣,微露冷笑。帳中眾將與謀士卻心中更加不快,他們早看這年輕人不順眼。眾將都覺得這人是個騙子或是狂生,卻唯有牧雲欒相信他,還待為上賓。

“那麼,明日會戰右金軍,就請先生在我身旁,為我出謀劃策。”牧雲欒舉杯道。

帳中眾將全看向那軍師範裰的臉色,這分明是讓這年輕人試著代替他的位置。範裰臉上如被巴掌扇過,青中泛紅,卻也隻得慢慢舉起酒杯。眾將也都隨牧雲欒把杯舉起來,向那青年敬酒。

可那年輕人竟如醉得舉不起酒杯一般,隻把手在空中搖著道:“我說了我不懂兵書的了,讓我當謀士,輸了可別怪我。這裏的酒一點也沒有路邊館打來的好喝。”牧雲欒和一幹大將謀士舉起的酒杯,就那樣生生的僵在那裏。

終於有一武將忍無可忍,摜了酒杯拔劍而起:“路然輕,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輕慢我等?”路然輕看也沒有看他,站起整整衣冠,拱手正色對牧雲欒道:“殿下,宛州軍現在之所以還沒敗,隻是因為沒有遇到真正的對手罷了。你若真想得到天下,就不可以用一般人的心思去推度事情。士為知已者死,您又想用我,又不信我,周圍又全是一群自以為功高的老臣,這樣再有才略的人也是無法成事的。這裏有三個信封,這次戰後,若是我說得準,您用了信封中的計策勝得此仗,便請拜我為軍師。若是不信我,盡可棄之一邊,我便另尋明主去也。告辭。”他大步而出,把無數惱怒的忌恨的驚訝的目光拋在後麵。

牧雲欒長歎一聲,拄肘於案,托著額頭,久久沉默。

3一日後,宛州軍與右金軍在天啟城南百裏處會戰。

戰事之初,宛州軍使鐵甲長槍巨盾,分成數個方陣,右金軍騎兵一旦靠近,就強弩攢射。這鐵弩的射程比右金軍的弓要遠得多,右金騎軍繞陣數周,沒尋到任何破綻,隻丟下數百騎屍身。

碩風和葉下令:“衝車出陣。”但大半衝車毀在與勤王軍的大戰中,隻剩八十餘輛,加之宛州軍弩箭太強,可穿木盾,跟隨衝車的步兵衝到三百步內,就被射死無數,潰退回去,衝車沒了步兵護衛,立時被宛州軍陣中衝出兵來,繳獲了去。

宛州軍中齊聲嘲笑,高喊著:“禮重了,禮重了。”碩風和葉在本陣中苦笑,望康佑成道:“你的衝車原來這麼不好用。”康佑成道:“對付堅營困守之軍,衝車是極好用的,但對方兵強弩利,原來的兵法就不頂用了。”碩風和葉問:“那還有些什麼新招法?”康佑成笑道:“宛州富庶,所以步兵甲厚盾堅,多備強弩。但宛州多水係,缺平原,少養馬匹,所以他們缺少精良騎軍,隻有形成方陣,陣陣相護,欲以不變應萬變。我們便偏讓他們動起來。”於是命令把原備攻城用的三十輛攻石車推了出來,放上空心鐵彈,那彈中灌滿火油,燃著了猛投出去。宛州軍抬頭看天空中數十大火球呼嘯而來,心道苦也,方才騎軍衝鋒之時,隻盼大家擠得緊緊騎兵衝不進來,現在卻隻恨身邊擠滿了人,想跑也沒處跑。眼睜睜看著火焰潑天而下,一橫心一閉眼,說天上掉金子的好事老天一回也沒給過,這次也不該輪到才是。

巨響連聲,慘叫聲起,著火的士卒瘋狂衝突。投石車未投幾輪,宛州方陣已亂。

中陣觀敵雲台上,牧雲欒緊皺眉頭,不得已下令,全軍衝鋒。鼓氣一起,方陣發一聲喊,全衝上去,說是衝鋒,倒不如說是快逃開所站的地方。

碩風和葉激動起來:“娘老子的這幫龜殼兵終於散開了,騎兵準備衝鋒。”康佑成道:“慢著!宛州軍久經訓練,可速散也可速集,若是騎兵衝近,他們便瞬時就近結成上千個小陣,外置盾槍,內發弩箭,我們還是挨打。”碩風和葉道:“那麼,命前軍緩退,讓和術部、克剌部分繞敵兩側,然後三麵夾擊,任他多少小陣,也立時衝垮。”康佑成撫掌大笑:“殿下用兵日益精妙了。”碩風和葉微笑起來:“待我把你的招數盡數學來,你便於我無用了。可以回家種田了。”康佑成笑容僵在臉上,他知道這這王子所說的話都是真的,當他笑著說要殺掉你時,那也是真的。他不喜歡把話藏在肚子裏,從來就直接說了出來,把一切擺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他的父輩和親族都不喜歡他,他孤獨的爭奪著天下,似乎隻為了證明什麼。

右金軍三麵夾擊,宛州軍果然集成無數小陣,呼應為戰,戰場上煙塵滾滾,混戰一場。直殺了近二個時辰。天色將晚,雙方都折損數千人,各自鳴金收兵。

4牧雲欒回到帳中,忽然看見案邊那三個信封,取第一個來打開。

“殿下慣用四形方陣之法,雖克騎軍,但右金若使發石火攻,陣必破。請用臣所獻之陣圖。”牧雲欒將拳猛捶在案上,昨夜為何就賭氣沒看這信封呢?不過,即便看了,他也未必肯按其所言行事吧。

他拿起第二個信封,想了想,又放下。默坐了一會兒,卻又拿起來,緩緩拆開……5第二日。宛州軍擺出了個黃沙萬裏陣。將數萬兵散開在方圓數裏的平地上,每人之間相隔數步。碩風和葉一見大笑:“這是怕了我們的投石機了。不過這樣一來,怎可抵擋我驃騎衝鋒。”康佑成搖頭道:“需防他陣勢變化,這陣勢看起來最為粗陋散漫,卻是萬陣之源,可千變萬化。臣知暴雪烈風騎曾苦練對騎兵之陣法,但對步兵陣之變化與破解,卻訓練不足。若是對方演練過高妙陣法,隻怕要吃虧。”碩風和葉點點頭:“我明白要如何了。”於是命龍格部驍將龍格敕率部一萬衝鋒。龍格部突入敵陣,宛州軍似乎迅速被撕開了口子,中間步軍向後狂奔逃命。龍格部幾乎要一路追殺到中軍營前,但突然中軍號炮響起,宛州軍突然變陣,兩麵步兵合圍而來,迅速聚成密集陣,要將龍格部吞沒。

右金陣中,碩風和葉一舉刀,赫蘭部、和術部衝殺出去,襲向宛州軍外圍。宛州軍中旗幟飛舞,指揮士兵分成前後兩陣,一麵抵擋右金援軍,一麵圍殺龍格部。同時中軍中又殺出兩支軍,向赫蘭、和術部兩翼殺來。

碩風和葉再舉刀,親自剩餘諸部衝鋒,兩軍絞殺在一起。但核心龍格部雖在箭雨攢射,槍林合圍之下,卻越戰越勇,龍格敕一馬當先,殺出一條血路,漸和赫蘭、合術部會合。宛州軍陣形被緩緩撕破。

又殺了半時辰餘,宛州軍已被截為兩半,由多重合圍改成兩麵夾擊。但右金軍卻集中軍力向西麵衝去,西麵宛軍抵敵不住,敗退下來。東麵宛軍又追不上右金騎軍,牧雲欒見勢不妙,傳令收兵。右金軍趁機掩殺,戰場上留下數千宛軍屍首。

6牧雲欒在帳中緊鎖雙眉,望著那第二封信。

“殿下若不用我獻之陣法,必欲用散沙陣誘敵騎軍再變雙龍絞喉陣,兵法雖如此,但需觀實勢。右金軍強悍非東陸騎兵可比,龍格、赫蘭兩部尤其勇猛,被合圍後必然死戰,難以速滅。被右金穿透陣圍,則勢潰也。”牧雲欒長歎一聲,難道不用路然輕這小子之計,就真得打不贏此仗?可用了他獻的計,卻又怎能保證必勝?這風險太大了。

第三封信已然拆開,放在案上。牧雲欒怔怔的望著它許久。

7第三日,宛州軍出旗免戰,隻堅守營中不出。

第四日,還是免戰。

第五日……第六日……“牧雲欒這是想做什麼?”碩風和葉在帳中踱步,“拖延時日,想與我拚軍糧?我有北望直道,軍糧十日便可送至軍前,他難道不知?”正這時信報傳來:“北望道上我軍軍糧被焚,敵軍是端軍穆如寒江。”“混帳!”碩風和葉大怒而起,“我不是命丹堯部盯住他們的嗎?”“是,穆如寒江以主力誘丹堯將軍追擊,自己卻率兩千人襲我糧隊。我軍雖殺滅端軍近萬,但是糧草卻……”“一萬人的護糧軍都擋不住帶兩千人的穆如寒江嗎?”碩風和葉怒拔出刀來,砍斷一邊燭撐,“我們的大業就要毀在這些廢物手裏了!”他舉著戰刀,呆愣在那裏。軍糧不繼,似乎隻有退兵一途了。但他能退嗎?他有退路嗎?他燒毀了戰船,背叛了父兄,用自己和七萬右金男兒的命賭一個天下……他不能敗,決不能敗。

又有一飛騎直衝入營來:“報!探知宛州軍中有十萬擔軍糧,即將送至三十裏外的澄林。”碩風和葉望向康佑成。康佑成也微微歎息了一聲。

“隻有拚死一賭了。”8沉重的宛軍糧車正在道上吱呀行進著。這運糧車卻不用木輪,而是車底支著四個空心鐵球,不易陷入泥中,更可隨意向任何方向推動。這些糧車四周戒備森嚴,內側是步兵,外圍是騎軍,約有五千之多。

右金軍龍格敕帶本部騎兵兩千潛行至了澄林西五裏之處,這個軍令是他和赫蘭部赫蘭鐵轅差點拔刀相向才爭來的。龍格部和赫蘭部是右金軍中最勇猛的兩支,每次戰前都為誰打頭陣爭得頭破血流,何況是這樣重要的襲擊。此次若是成功,右金軍便勝利在望,進而整個天下,都將再難有人與右金爭鋒,但若是不成功……龍格敕猛得搖頭,將這個念頭從腦中甩了出去,他龍格敕從來沒有在未戰時就先想到失敗的。龍格騎兵這樣悍勇,而信報查得明白護糧軍隻有五千,又怎能不成功呢?夜色已沉。時辰已到,龍格敕下令,火箭準備,全軍突擊!龍格部衝出樹林,向大路狂奔而去。卻隻聽一聲響箭,路上突然火把通明,燈球高懸。那些運糧車上,糧袋被推開,裏麵竟是連射巨弩,馬拉的糧車轉眼變成戰車,在路上排開一線,萬箭齊發,龍格部成片栽倒,無人能衝至近前。

龍格敕又急又怒,一隻粗長弩箭正貫穿了他的肩頭,他負痛率軍向北退去,卻突然伏兵殺出。“衝出去!衝出去!”龍格敕啞著嗓子狂喊,單手揮鐵棒,擊殺宛軍數十。正此時,伏兵身後戰馬衝突,赫蘭鐵轅率接應騎軍殺到,亂箭之中將龍格敕救出,但他們回望身邊,兩千騎已剩無幾了。

碩風和葉在大營之中正焦急等待消息,忽然四麵殺聲起,士卒們喊道:“宛州軍劫營了。”他衝出帳外,隻見天中萬千火箭,正劃出金色痕跡撲來。

各部將領奔到他身旁,碩風和葉怒道:“巡營隊怎麼會被人偷至營下?”將領道:“是戰車無數,來得太快了!”右金騎軍衝出營去,卻營外早布了百輛球輪戰車,這些球輪弩車遠可馬牽,戰時馬匹脫開,由人在後推動,慢慢前進,連弩齊發,最快的馬也無法衝至麵前。更有纏著火棉的弩箭,將右金軍營寨燃著,右金軍一時慌亂,四下奔突。

“發火信,讓東營莫合至和西營阿骨平部的部隊向中軍靠攏!合術部從東麵出去,繞襲敵軍後側。”碩風和葉喊。

四個紫色的火球飄上天空。

兩刻之後,信騎飛至:“報!東營莫合至在路上被林中大火阻隔,西營阿骨平部本營也被襲擾、難以分兵來救,合術部出營之後,遇到伏兵,正於黑暗中混戰。”碩風和葉望著四麵火光,自己的軍令處處都被算到了。對手究意是什麼樣的人?又二刻後,右金軍已被大火與弩箭逼得退守本營,有被合圍的危險。碩風和葉緊鎖眉頭,在圍著他的眾將間穿行,終是把拳重重捶在帳柱上,傳令:“向南撤退。”9牧雲笙坐在城樓之上,望著遠處天際被火燒紅,呆呆出神。少女昀璁來到了他的身邊。

“昀璁,你身體未好,不要來吹冷風了,回去吧。”“大端皇帝陛下倒很懂得關心人麼,”昀璁笑著,仿佛麵色也紅潤了些,“都休養這許久了,再過幾天,我想我就完全沒事了。”她轉頭看見他身邊的桌案上,放著一封紅翎急報,卻未拆封。“這是戰場來的急報麼?你……你為什麼不打開看?”“不論信報中,右金勝了,或是宛州勝了,都不再重要,因為——最後的勝者,是我。”少年注視著那赤紅的天空。

昀璁沉默了許久,才緩緩說:“你終是下定決心了?要做天下的主宰。”“是的,以前我覺得,我不當大端皇帝,自然有更好的人去當。現在我卻明白了,你永遠也不能把自己和世人的命運寄托在他人身上。我是大端皇帝,那我隻好去主宰天下。”“那麼,我、穆如寒江、隻要反對你的人,你都不會再留情?”“你走吧。”少年望著遠方,冷冷說。

她的眼光閃爍迷離,欲再說什麼終是說不出口,猛轉身,抽泣著奔下城去。

牧雲笙獨自張開雙臂,靠在堅實的城垛上,望著眼前的高大天啟城樓。此時城牆上再沒有一個守軍,黑暗中隻剩他獨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