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二衝到一道半人高地土牆後頭,與戰關東會合了。前麵,刑場的中間,就是被捆在一根木樁子上的項子榮。他的雙手反綁著,像套拴馬樁一樣,被人架起來,兩臂之間從樁頂套了下去。項子榮周圍,已經倒下了七八個抗聯戰士,都是被隱藏在周圍的日本狙擊手狙殺的。
項子榮怒目圓睜,眼角都繃裂了,流出血來,他破口大罵,“戰關東,你個敗家的玩意兒!抗聯有多少人,夠你這樣折騰?這裏是個陷阱,趕緊的,一槍斃了我,帶弟兄們快撤!要不,我罵你八輩祖宗!”
戰關東咬牙切齒,趴在土牆後頭,一拳一拳地捶著地,把手都捶破了,他被狙擊手死死壓製在這裏,離項子榮隻有一步之遙。
戰關東扭頭看看身邊地胡二,他一皺眉,視線又延伸到胡二身後的玉嬌,頓時明白了,“胡二,你的槍法好。把你這救兵搬過來,算是搬對了。對麵有三枝步槍,把項大哥看得死死的。我想往上衝。又怕他們對項大哥下毒手。”
“這叫醫不自治。”胡二咬咬牙,說,“救項子榮,就得找我這樣的外人,看我狠不狠得下心,下不下得了手。”
戰關東說,“為了救他,我情願一命換一命。”
旁邊倒著一個日本傷兵還沒死透,嘴裏喃喃呐呐地罵著什麼,胡二看看這個兵,對戰關東說,“這東西煩人,你拿他的鋼盔接他的血,多接一些,我有用。”
戰關東一聽。知道胡二有了主意,於是大喜過望。戰關東救人是投鼠忌器,殺日本兵卻毫不遲疑,他卸下傷兵步槍上地刺刀,在他胸口上一紮。那個兵慘叫一聲,順著刺刀地血槽就汩汩地湧出血了,不一會兒,就接了半頭盔。戰關東嫌少。把死人頭下腳上倒過來,把血控一控,接了個大半滿。
胡二卻從駁殼槍裏卸下一顆子彈,把彈頭在粗石塊上磨了磨,裝回彈匣。他抬頭看血接得差不多了,就指揮幾個人把這具屍體拖到土牆後,聽口令猛然豎起來,與此同時。戰關東把那頂沉重地頭盔高高拋起,胡二遲後片刻,迅速站起來,抬手一槍,打中拋到最高處的頭盔。
三枝狙擊槍從不同角度同時響了,槍槍打在那個豎起地死人身上,而胡二那一槍,子彈穿過頭盔。 立刻炸成碎片。把一頭盔血炸成一大片細細的血霧。借著這紅色帷幕的掩護,胡二閃電般出槍。對麵三枝狙擊槍槍口的橙色火舌,仿佛被這血霧記錄下來,標定了位置,胡二地這三槍,彈無虛發,當當當三聲槍響過後,胡二迅速矮身,躲回土牆後麵砰的一聲,一顆子彈擦著土牆飛過,打下一片幹土來。
而那邊,血幕正在徐徐落下,三個狙擊手被一口氣幹掉了。
“糟了!”胡二說,“還有第四枝槍!”
“不好!”戰關東驚得臉都白了,“這枝槍一直沒響過,它是專門看著項大哥的他們要下毒手了!”
對麵隱隱傳來拉動槍栓、退殼,推彈上膛的聲音,聽起來讓人心驚肉跳。
“胡二,瞅清楚點兒啊!”戰關東木木地看看胡二,深吸一口氣,大叫一聲,突然站起身,轉向對麵喊,“狗日的小鬼子,衝老子開槍啊,這次送你個大活人!”
那枝轉向項子榮的步槍猶豫了一下,慢慢轉過來,砰的一聲,血就從戰關東胸前胸後橫竄出來。血濺到胡二臉上,蒙住了他的視線。胡二地眼紅了,他嗷的一嗓子站起來,衝對麵槍響的地方抬手一槍槍卻沒有響:子彈打光了!
胡二的耳邊突然有鳥類鳴叫,他一時有些暈眩:這該死的槍!
胡二沒有時間去擺弄這槍了,他把這廢鐵狠狠砸在地上,死死盯著對麵,把手向身後一伸,大聲吼道,“槍!給我槍!”
一枝步槍遲疑著伸出,遞到胡二手裏,胡二手碰到了,牢牢地抓住來不及了!對麵那枝凶險地步槍不慌不忙地退殼、上子彈,槍手甚至大搖大擺地站起身來,瞄準項子榮,手指一動胡二的右手拖過步槍的前身,而槍的大半截身子還在遞槍那人手中,砰地一聲,槍在胡二手裏響了。
對麵,那最後一個狙擊手的槍卻沒有響,人與槍僵直成一個直角,槍手愣了一下,他的脅側被打了個對穿,槍手嘴裏吐出一口血,不可思議地轉頭看過來:胡二隻握著槍管,他身後,另一個人扣動了扳機這樣的一槍,居然能命中目標!
日本狙擊兵和他的步槍,就那麼直挺挺地側倒在地,兩腿蹬了蹬就不動了,他手中的步槍這時才響了一下,槍口堵在地麵的泥土裏,槍聲很悶,像是一聲哀歎。
胡二的冷汗順著後背淌下,他慢慢回頭,看見身後地人,竟然是玉嬌。 玉嬌保持著瞄準的姿勢,臉貼在槍托上,一隻眼睛從準星裏看出來。
狙擊手清理幹淨了,抗聯戰士們呐喊一聲,衝出土牆,把項子榮保護性地圍在中間。
胡二瞅瞅玉嬌,說不出話來。玉嬌鬆開步槍,低下頭看著戰關東的屍體,低聲問“怎麼人人都願意為他死?”
胡二勉強地笑了,他說,“因為項大哥是英雄。”
玉嬌點點頭,哇的一聲輕輕哭起來為了救項子榮,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開槍殺人。
“我答應你,”胡二憂鬱地說,“不去找赫哲姑娘了。”
玉嬌抬起頭,她似乎被噎住了。哭聲停了一下。
胡二挑選出幾十個武器好一些的土匪,跟抗聯一起壓住關東軍,掩護項子榮和土匪隊伍搶出縣城。兩支隊伍合在一起,突圍到公路上的時候,天色已接近黎明。關東軍的大部隊接到電話,從遠處馳援過來了,汽車大隊拖出滾滾煙塵,遮天蔽日。胡二前後望了望前有阻截,後有追兵,眼看又是個被包圍的局麵。胡二做了最壞地打算,四麵尋找有利地形,他看到與公路交叉地地方。有一條鐵路,那是南滿鐵路的一條支線。
順著鐵路,胡二地目光延伸出去,就看到了火車頭燈的燈光。燈柱撕破暗夜,照亮了胡二的臉。汽笛聲長鳴,火車駛過這支隊伍時,巨大的車輪刹出一長溜火星,車頭的窗口裏,有人揮舞著一盞馬燈,高聲叫嚷著,“快上車!”
胡二揉揉眼認了認,認出揮舞馬燈地人居然是喬榮文。
“來得真是時候!”胡二哈哈大笑,轉身向隊伍高叫,“是自己人,大夥兒快上車!”
一千多號人,分別登上二三十節車廂,一千多枝步槍,從一側的車窗伸出去。對準關東軍援軍大部隊開過來的方向。胡二領著玉嬌,攙扶著項子榮,爬上車頭。他看看喬榮文,說,“原來你不光會炸火車,關鍵時候,也會開火車。”
喬榮文笑笑,從腰裏掏出一枝盒子炮,“物歸原主啦,這槍太大,在我手上一直不肯聽話。”
胡二也笑,拉住喬榮文抱了抱,“今天你可幫了大忙了,我沒白對你好。”
喬榮文對項子榮說,“你交代下來的任務,我完成了,總算沒耽誤事兒。盛京城正通輯我呢,我到你們隊伍上躲兩天,行不行?”
項子榮笑了,伸出手,跟喬榮文握了握,“怎麼不行?”
玉嬌捋了捋頭發,看看胡二,又看看項子榮,她輕輕歎了口氣,倚在項子榮身旁,沒有說話。
關東軍援兵絲毫沒有發現這輛火車的異常,他們的一輛軍車在道口拋了錨,司機跳下車,朝火車拚命揮舞著旗子,命令火車停下。
喬榮文對胡二和項子榮說,“坐好了,可能有點兒顛。”
他一拉汽笛,火車加速,徑直向拋錨的汽車撞去。車上滿載的關東軍驚叫著,像行將沉沒地輪船上的人一樣,紛紛跳下轟隆一聲,一團火光裏,卡車被撞成兩截,遠遠地飛了出去,與此同時,火車一側的一千枝步槍齊齊開火,把猝不及防的關東軍打了個人仰馬翻。
火車頭拖帶著十幾節黑沉沉的悶罐子車廂,子彈打不透地車皮兩側,開有四五個格柵窗,無數枝黑洞洞的槍口伸出去,組成一門門側舷炮。與鐵路伴行的一條小河漲了水,漫過河堤,漫到了鐵路上,淹沒了小半個車輪,於是火車就衝出了高高的水花,像一條戰艦開過。
這列武裝起來地火車,成為可怕的武器,在它麵前,關東軍的裝甲車隻不過是小爬蟲。火車怒吼出的汽笛聲,噴射出的濃濃蒸汽,側窗裏厚重的槍火,使它活像一條張牙舞爪的巨龍,三下兩下就撕碎了日本人醜陋的膏藥旗。
當火車衝出包圍圈時,車上地人拉開車門歡呼起來。喬榮文、胡二和項子榮,站在同一個隊伍裏,迎來一輪嶄新的東升旭日。
朝陽的光輝灑滿天下,在它的偉岸麵前,殘破的膏藥旗顯得猥瑣極了。
玉嬌挽住項子榮的臂膀,把頭輕輕側在他的肩上,她的視線,最後一次落上胡二地臉龐。她知道,她和胡二地約定開始生效了,那將會是一輩子的約定。
胡二望望北方,望望赫哲姑娘所在地方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
他有一點憂傷。
火車拉響汽笛,發出長長一聲怪嘯,像狼嚎一樣粗獷。這嘯聲被疾馳的火車拖在身後,流浪在遼闊的白山黑水之間,漸漸荒蕪了胡二心中的月光。那月光慘白如雪,於是,奔行在這一片雪茫茫之上的火車,猶如一匹絕地蒼狼,它懷揣著後羿般的絕望,追逐著消失在遠方的月亮。火車大聲叫嚷的時候,把涼涼的月光織成蒸汽,和一千顆滾燙的眼淚一起送回天上。蒸汽逐漸彌散,遮天蔽日的,抹去一切記憶,遮住全部畫麵。這團巨大的白雲上,寫著四個淡淡的字:赫哲姑娘。
一陣微風吹過,赫哲姑娘就破碎了,碎落成一地月光。於是,對赫哲姑娘的記憶開始被遺忘占領。 胡二到底也不知道,赫哲姑娘叫什麼名字。於是,他心中對應赫哲姑娘的那塊地方,忽然間變得空空蕩蕩。
那月光破碎的時候,其中一縷曾滑滑地拂過胡二手上,胡二感受著它的冰涼,卻忘了收藏,收藏進荒蕪的心房。
於是,胡二有一點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