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二做到了老北風舍不得做的事,人人都在稱頌他的敞亮和排場。
胡二與蒙著蓋頭的赫哲姑娘拜過天地,並肩站在老北風的牌位前。一時大堂上鴉雀無聲,連寨子裏也安靜下來,赫哲姑娘輕輕地哭泣聲清晰可聞,大紅的蓋頭也遮不住她肩頭的微微顫抖。唱禮官不敢出聲打擾,那一聲“再拜高堂”就堵在嗓子眼裏。胡二與赫哲姑娘雙雙跪倒,在牌位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這完全是漢族式的婚禮了。磕完頭,胡二拉著赫哲姑娘站起來,遲遲聽不見唱禮官的動靜。胡二急了,自己個兒扯起嗓子高喊一聲,“夫妻對拜!”然後撲通一聲,推金山倒玉柱的,就跪倒在赫哲姑娘麵前。土匪們輕輕笑出了聲:新郎倌兒著急入洞房呢。唱禮官這時才明白過來,急忙叫了聲“對拜!”那邊胡二早就拜完了,翻起眼一瞪,把唱禮的嚇毛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土匪們又是一陣笑聲。
胡二把手住腰上一叉大聲說,“剩下來就沒你們什麼事兒了。該吃吃,該喝喝,要有哪個不識趣的,敢把狗頭伸進洞房。”
土匪們當中有機靈地就起哄,“怎麼樣?”
“我管叫他進去就出不來!”
這一下,寨子裏哄堂大笑。赫哲姑娘聽不明白,可也知道大概不是什麼好話。她雖然蒙著蓋頭,那一番羞怯仍然透露出來,把大紅的蓋頭染得更紅了。於是她低了頭,伸手悄悄在胡二胳膊上用力一擰卻沒躲過土匪們的眼睛,於是那笑聲就更響了,“當家的,這個可不好惹!”
胡二嗬嗬一笑,團團一拱手,轉身橫抱起赫哲姑娘,在她的一聲驚叫中,就朝洞房走去。歡呼聲在這時達到了最高潮,然後,順理成章地過渡到猜拳行令地大呼小叫中。胡二抱著赫哲姑娘進了洞房,把門在身背後踢上,“總叫你赫哲赫哲的,你也有個名字吧?人家辣辣草還有個大名,叫綠尾巴蒿呢。”
赫哲姑娘哆哆嗦嗦,說不出話,她害怕了。
胡二滿心歡喜,可抬頭朝炕上一看,不禁愣住了:洞房裏有人。
赫哲姑娘橫在胡二的懷裏,臊得臉上著火一樣,險些把蓋頭布也給燒著。門一關,她的心裏就一緊,這會兒卻感到胡二身上僵住了,半天動也不動,就納悶起來,她自己揭開蓋頭地一角,抬頭看了一眼:胡二直愣愣地看著屋裏,幹脆發上了呆。赫哲姑娘順著胡二的視線看過去,就看到炕頭上端端正正坐著一個女人:正是兩個月前,在山寨中見過一麵的抗聯衛生員玉嬌。
“我給你做的那身衣裳呢?舊了吧?”玉嬌幽幽地說,“那是我做的最用心一件衣裳了。”
“我收著呢。”胡二說,“那是我穿過最合身的一件衣裳了。”
赫哲姑娘聽了這話,不樂意了,把蓋頭一掀,紅著臉狠狠瞪胡二一眼。
“那身衣裳,我隻替你縫了一半。”玉嬌說,“剩下的一半,是赫哲妹子縫的吧?胡二,你真福氣,要兩個人伺候你。”
胡二傻嗬嗬地笑了。赫哲姑娘急了,劈手在胡二肩上打了一下,從他懷裏掙下地來,雙手叉腰,看看這個,瞅瞅那個,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妹子。 你別著急。”玉嬌說,“再怎麼說,我也比你早一個時辰先遇見他。就算拜堂,也該我是大,你是小。”
赫哲姑娘一跺腳,呸了一聲,“好你個不識羞地,誰跟你分大分小啦?”
“這句話有什麼羞的?”玉嬌瞟了胡二一眼說,“他還跟我說過更讓人害臊的話呢,你想聽不?”
赫哲姑娘推倒了心中的醋壇子,酸溜溜地哼了一聲,“他說什麼髒話傻話啦?”
“他說,玉嬌啊,讓我立壓你一次,最多兩次。我就放你走。”
赫哲姑娘聽了,一蹦三尺高,急赤白臉揪住胡二衣服,“有這話沒?”
胡二被抓到把柄,無可奈何。低頭老老實實應了聲“有”。
“你還敢說有?”赫哲姑娘抬手抓到胡二臉上,“你這個黑了心的。”
玉嬌在一邊捂嘴笑了,笑夠了,她說,“胡二,你了有今天。算啦,今天你立壓我一次,最多兩次,我就放開你。”
赫哲姑娘臊得沒地方躲,嗷的一嗓子,險些背過氣去,“你也不管管?她都快騎到我脖子上啦。 她都欺負到家裏來啦!好,有她沒我,有我沒她,跟誰過,你瞧著辦!”
赫哲姑娘雙手猛推胡二,把他推開,大步走到門口,一推門走了出去。把門在身後哐當一摔。外頭地土匪見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不敢問。
赫哲姑娘摸黑跑到老北風的墳前,放聲大哭起來,陪伴她地,隻有那條忠心耿耿地黑狗。
“你不是這樣的人。”胡二看看玉嬌,搖搖頭,“不該說出這樣地話。”
“我又不是黃花閨女,憑什麼說不出這話?”玉嬌說,“你別忘了,你把我扛上山的時候,我就已經是人家的二房姨太太了。”
“玉嬌,你是項大哥地人,”胡二說,“不該再跟我說那些個風話。”
“我是他的人?”玉嬌淒然問,“他這麼告訴你的?”
胡二一愣,搖搖頭,“他倒沒那麼明著說出來。不過我瞅著,是那個意思。”
“我從來就沒答應嫁他,你大概知道那是為啥。”
“為啥?”
“我等你來接我走唄,”玉嬌說,“你救了那個炸火車的,把我撇下了。從那以後,我一直在等,因為你說過,你說,下次會來救我。你叫我傻等到現在。”
“項大哥沒跟我說過這個啊。”
“你傻呀?”玉嬌說,“他稀罕我,換了你是他,你肯不肯跟別人說這個?”
“我明白了,”胡二一拍腦袋,“你被耽擱了。”
“我是被耽擱了,胡二,都是你害的。”
胡二不說話了。
“你不想問問,我怎麼跑出來的?”
“項大哥放你走的?”
“他出事了。”玉嬌搖搖頭,“你不知道?他去和上級什麼人接頭,結果被捕了,受了重傷。前兩天,日本人把他押到縣城,讓他勸抗聯投降。”
“項大哥不可能那麼做,他不是軟骨頭。 ”
“鬼子本來也沒指望他能投降。縣城明擺著是個圈套,專門等著抗聯去救他呢。鬼子早就埋伏好了,守在那裏呢。”
“抗聯現在是戰關東當家嗎?”
“是。”
“完了。他這個人性子烈,就算明知道是圈套,為了救人,他也敢往裏頭鑽。”
“你說的不假。”玉嬌說,“抗聯眼看著就要完了,我孤孤零零地沒處去,隻好來找你。”
胡二琢磨了一下,把頭緒理一理,說,“你來找我,算是找對人了。上次我救他,是為你,這次呢,我是為抗聯。抗聯要是垮了,打小日本,叫誰去挑大梁?”
“你非救他不可嗎?”玉嬌幽幽地抬頭,意味深長地看看胡二,“你有了赫哲妹子,就不稀罕我了,對不?”
“項大哥是幹大事的,”胡二說,“是正經人。跟著他,比跟我這樣的土匪強出去百倍。玉嬌,我是為項大哥,為抗聯,也是為你好。”
外頭有人敲門,“不好了當家的,新娘子跑了,她說她要回赫哲去。當家的,追不追?”
胡二看看玉嬌,他匆匆打開門,邁出去一條腿,又站住了。
“我隻有你一個人了。”玉嬌說,“你要是再不管我,就再也沒人管我了。”
胡二心頭一顫,這話聽著耳熟,從赫哲姑娘嘴裏講出來地時候。也是這麼楚楚可憐當初見著玉嬌的時候,似乎也有過這話。一時間,胡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咬咬牙。一拳砸在門板上,“你們兩個,怎麼不活活把我勒死?”
“你知道我受地苦了吧?我也是這麼左右為難的。”
“我有什麼好?”胡二一瞪眼,發怒了“眼前放著個大英雄你不嫁,非要跟著我這號沒名地土匪?”
“我可以跟他,”玉嬌想了想,說,“可是有個條件。”
“你說。”
“你得發個毒誓,這輩子你都不去找赫哲妹子。”玉嬌說,“除了她之外,你隨便找誰都可以。 ”
胡二瞪了瞪玉嬌。老大半天,他搖搖頭走出去,狠狠帶上房門,他心中的某扇門,也在這一砰然一聲中,被鎖閉了。
自從叛徒楊立業被紫蝴蝶暗殺以後,項子榮的確被轉移到縣城,日本人把賭注全押在他身上。指望能大撈一筆。彌補在楊立業那邊的損失。盛京城裏,紫蝴蝶受到金壁輝的護國軍全麵圍剿。不得不暫時潛伏下來,喬榮文幹脆不知去向,帶著幾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
胡二的喜事辦了一半,就把新婚地媳婦兒扔下了,憑著他的威信,串聯起各山各綹、遠近八方地土匪,居然湊齊了上千人的隊伍,約定第二天夜裏趁黑從各處出發,天亮前趕到縣城外秘密集結,準備強攻縣城,營救項子榮。
後半夜,胡二親自率領這一千土匪趕到城外的時候,抗聯已經被關東軍包圍半天了。戰關東領著人左衝右突,無奈鬼子的包圍圈嚴密,根本衝不出一條通路來。戰關東罵了一聲,“媽了個巴子,這個虧吃大了。”
鬼子派翻譯過來喊話,要求戰關東投降,被他一槍給打倒了,關東軍惱羞成怒,四麵八方架出九二式重機槍,火舌突突地剿殺著包圍圈裏的獵物,抗聯被壓得抬不起頭來。就在這個緊要關頭,胡二的大隊伍呐喊一聲,漲潮一樣,黑鴉鴉地從背後衝上來了,打了關東軍一個措手不及:他們無法想像,一盤散沙地土匪居然也會組織起來,集中出這麼多兵力,從關東軍毫無防備的後方打過來。
抗聯見了援兵,聽到驚天動地地喊殺聲,精神大振,猛烈反撲,與胡二地隊伍裏應外合,反而把縣城裏的關東軍圍起來狠狠打了一陣。土匪地裝備參次不齊,戰鬥力不夠強,隻能搞一搞突然襲擊,真正與關東軍相持的時候,就撐不了多久。可就是這麼一半天的工夫,抗聯就撕開了一道口子,衝進了臨時搭建起的刑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