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大分金(1 / 3)

胡二點著一顆煙,滋味複雜地抽了一口,把一縷藍煙和一腔感慨噴吐出去。

所有人都躲在遠處,愣愣地望著他,有人幹脆哭出聲來。胡二騰出一隻手,用剪刀把導火索斜斜剪去一角,露出裏麵黑色的芯線。胡二猛吸一口煙,讓煙頭紅亮起來,然後把煙頭穩穩對到導火索上,讓紅與黑在他手中親密接觸,於是一小團火苗就從中滋生出來,穩定地哧哧燃燒著。這有力的小火苗沿著導火索一路走過去,到了盡頭,鑽進雷管之後,會瞬間長大無數倍,長成一頭力大無比的巨獸,能開山碎石,能輕而易舉地把這座金山的最後一塊大石炸飛。

這最後一管炸藥用下去,老北風花了一輩子心血挖掘的山,就要徹底消失了這最後一掘,就像敲下南滿鐵路最後一顆道釘一樣,必須讓一個力士來完成。

老北風選擇了胡二。老北風從一臉岩縫般的皺紋裏望出去,望著胡二。他看見胡二站起身,一邊吸煙一邊朝這邊走過來。他的身後,導火索不緊不慢朝另一邊走著,於是,叼著煙的胡二就有了某種炸藥的印象老北風知道,胡二身上的確蘊藏著一股力量,一股比炸藥還強大的力量。

胡二走到半道,把煙屁股隨手彈出,煙頭落地時,身後轟隆一聲巨響,一團爆炸出的火光與煙塵,便成為胡二的背景。胡二就走出這壯觀的畫麵,不慌不忙地走向老北風,而被炸飛的碎石塊正如雨點一樣,劈裏叭啦打落在胡二身前身後。

另一邊,老北風的綹子把鏟鍬擔筐堆在一起,堆出一個小山包,潑上油。老北風點上一把火,把所有挖金工具燃成一堆巨大的篝火,火光照亮了老北風的白須白發,染醉了他地老臉。熊熊火光中,老北風出了一會神,他的嘴裏含混不清地念叨著,“皇上,插在咱們大清龍脈裏的那根刺。到了今天,總算是被連根撥除了可惜啊,撥得遲了些。讓大清國吃了虧,是我的罪過啊。”

這座壓在老北風身上一輩子的山沒了,他駝下去的背陡然挺直了,肩上扛著的積年歲月粉碎一團,紛紛揚揚灑落下去,巨大的輕鬆感從腳底心湧上來。衝得老北風不由舉臂向天,呼嗬大笑!

兩個月前,戰關東帶著幾十個土匪下了山,隨抗聯走了。於是,老北風地綹子就像他的身體一樣。 更加虛弱了,隻剩下兩百人槍。胡二成了這個綹子的迎門梁,人雖然少了,心卻齊了。插簽的老六還在,心甘情願地擁護胡二。漸漸的,所有人都瞧出來,老北風的時候快到了:那座金山就是他為自己燃起的一柱香,山空了,香也就燒到頭了須發皆白的老北風,在他還活著、還有一口氣地時候,就已經站立成一尊石像了。

這石像敷衍著歲月,敷衍著生命。

兩個月來,這尊會呼吸的石像一直沉默地站在胡二身後,給他指點、給他撐腰,讓這個綹子漸漸習慣他、接受他誰都知道,胡二是老北風挑選出的接班人。秩序一旦確定了,各人不安份守己的心思也就收拾起來,土匪們把更多的視線投向胡二,去適應他地發號施令。

老北風拜了拜山神。側耳聽了一會兒。招招手,把胡二叫過來說,“山神爺發話了,他身上掉了好大一塊肉,心疼得慌,必須辦一樁喜事,衝一衝他的晦氣。你跟我閨女的事,這兩天就辦了吧,也好了了山神爺和我的一樁心事。”

胡二聽明白了,老北風這是在交代後事呢,於是他說,“當家地,你說這山神爺好沒道理,那座金山是他身上的肉,掉了當然心疼,可是赫哲姑娘也是你北風爺身上的肉,掉到胡二嘴裏,就不心疼?”

老北風一笑,“小子,你娶了我閨女可不白娶,你得一輩子替我看門護院。”

“難怪赫哲姑娘一見麵,就把我比成狗,原來根兒在當家的這兒呢。”胡二也笑,“不就是看家護院麼,那沒的說,我又不吃虧。”

老北風板起臉,教訓說,“小子,我在跟你說正經事呢。你知道這一帶深山老林子藏著什麼寶貝嗎?”

“不知道。”

“你可站住了,聽了別嚇趴下。”老北風故作神秘地說,“我看守了一輩子的這些個山,是大清國的龍脈。”

胡二心中一百個不相信,隻是看老北風老邁可憐,不忍心違逆他,就沒有出聲反對。

“我把我閨女許給你,我把我的綹子交給你,你可要記住,不許任何人打這龍脈地主意。”

“我把這龍脈當成我的二房算了。”

“扯淡!再敢胡說八道,我切了你的舌頭。”

胡二笑笑,“當家的,我是說啊,不讓別人碰這龍脈,連多看一眼都不成。”

交代完這件事,老北風再也沒有了話說,他的樣子似乎要垮,兩個肩膀頭鬆下來,背重新駝了,比先前駝得更厲害了些輕鬆感化成了巨大的空虛感,老北風歎了口氣,萬念俱灰,“我這輩子啊,就這麼一件事。”

“北風爺,”胡二正色說,“這一件事可夠份量的,比那一座山還沉,拿出去壓得住手。這世上誰要是敢說北風爺你的不是,我胡二第一個不讚成他!”

“別淨跟我說拜年地話,”老北風高興了一些,他直勾勾瞅住胡二,說,“把龍脈給我看好了,這事關大清國地氣數。”

胡二想,大清不是早就完了嗎?心裏這麼想,嘴裏頭卻毫不含糊地應承著。

老北風由著胡二扶住膀子,不太確定地說,“我這身子骨啊,大概還能撐兩天,撐到你跟我閨女拜堂成親。”

老北風死在當天晚上。沒人發現他什麼時候離開了睡房。一個人轉悠到了山被挖沒的地方,守著龍脈睡著了,這一睡可就再沒醒過來,他在夢中看守他地龍脈去了,他到冥冥中守望他的龍脈去了他還是不放心把龍脈交給別人。

赫哲姑娘把她保管的鑰匙交給胡二,領著胡二打開庫房最隱秘一的道門,於是胡二就看見了那條傳說中的金龍。赫哲姑娘說,那是老北風地看家寶。生前留下話,說要獻給大清的皇上。

赫哲姑娘眼淚汪汪地看著胡二,說,“從此我就隻有你啦。”

胡二心中一酸,把赫哲姑娘拉過來,她身上有辣辣草的清新氣味,十二歲的小翠似乎從她身上跳出來,又一次蹲在家門口。抬頭仰望風一樣路過的胡二,怯生生地說,“胡二,把我拾去吧。”

胡二摟住赫哲姑娘,感到她在自己懷裏的顫栗。越過赫哲姑娘的肩膀,胡二看見,十二歲的小翠像片落葉一樣,翻卷著退去。葉片下藏了一枚枚狼地足跡。

胡二親了親赫哲姑娘,望著漸漸淡去的小翠,說,“你放心,這一次,你能指望得上我。”

老北風的喪事辦得很風光,各山各綹都來了人。大家人心惶惶的,有種樹倒猢孫散的兆頭。胡二及時出現了。他的份量不大不小,剛剛夠鎮得住場麵:仗義的好名聲加上老北素日的威信,還有前一陣子打鬼子地那場勝仗,使他夠資格聚住人心。老北風用他的葬禮,鋪就了胡二的登台亮相。成匹的白布幔牆,堆積如山的紙人紙馬,弄得一山皆白,這悲傷凝重地氣氛讓胡二顯得成熟多了。一身重孝,他披掛起老北風的字號。痛哭號啕,他的悲聲贏得無數人心。

這場葬禮,初步確立了他新一代北風的地位,從此,胡二成為這一帶山林總當家地,管著自己那一綹之外,其他各個山頭也要聽他的招呼。從此,胡二正式繼承了這一綹的報字,他被叫作少北風。

一個月後,胡二脫下孝服,換上新衣。各山各綹的人並不覺得這場喜事對死者不敬,經過這陣子的頹喪,南滿的群山太需要一場大醉、一場熱鬧了。更有傳言說,北風爺胡二打算把金龍從櫃上起出來,散給各山各綹。一時之間,這一帶的土匪們全哄動了,都想來見識一下這個大寶貝,沾一沾它的光。胡二仗義疏財地名聲,溯著遼河滔滔流水,頂著北風傳出去八百裏,遠處的綹子聞訊,也派出人來,打算觀瞻觀瞻胡二的豪氣。

正日子定在八月十五,吉時一到,胡二讓人把金龍抬出來,抬到寨子中央。那時正有一輪好太陽,把金龍照得遍體溢彩,整座山寨蓬壁生光,闊氣極了,那光彩擴散到人堆裏,把人都浸軟了。

胡二一身氣派華服,登高一站,他的影子拖長到龍身上,影子就染上了金光。他抱了抱拳,朗聲說道,“弟兄們,死去的北風爺犯了個錯!”

此言一出,土匪們嘩聲一片。

“北風爺說,這山裏有大清國的龍脈。”胡二說,“北風爺說錯了!”

“怎麼錯啦?”

“怎麼錯啦?”胡二大聲說,“這山裏要是有龍脈,也不是他大清國的。大清國早完了。”

“那就該是滿洲國的了吧?”

“滿洲國?”胡二搖搖頭,“也不是!要我說,這龍脈應該是咱們中國地。”

“對!不錯!我讚成!”

“北風爺用從這龍脈附近挖出來地金子,鑄了這麼一條金龍。”胡二說,“這金龍是他大清國的不是?是他滿洲國地不是?”

“不是。”

“是他小日本的不是?”

“不是!”

“對!”胡二高聲說,“這龍是咱們中國的,是咱們大家夥兒的,就該人人有份。今天我作主,在這裏把它散了,大家沾沾光,也免得小鬼子早晚惦記著,把藍眼珠子都饞得冒出來!”

頓時歡呼聲四起,響徹山穀。早有人支起熔爐生起大火。幾個膀闊腰圓的土匪掄起鐵錘,一通猛砸,把金龍砸碎,碎塊兒扔起用白灰造出的坩鍋裏,片刻工夫,坩鍋裏就熔出一汪金水,倒進元寶形的模具,就倒出來一錠錠黃金來。一條千八百斤的金龍變成一堆元寶。足足用了一天時間,當最後一個元寶沉甸甸地倒在金字塔頂端時,一輪明月已登上夜空,那一堆金子就越發搶眼了。

胡二說到做到,到場的土匪果然人人有份,按照各山各綹地實力,把這堆元寶分了。這一天,土匪們興高采烈。狂吃海喝,幾百年沒過得這麼痛快了“大秤分金銀”,隻是傳說裏的故事,今天他們親眼看到了,就覺得自己也成了傳說中的人物。而胡二,就成了傳說裏才有的好漢頭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