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荒林(1 / 3)

1

他像豹子一樣在林間跳躍著,追趕著他的慌亂的牛們。夏日搖蕩著一種醉熟的氣息,巴灶山成了一座大酒窖。所有藤葉、花果、山嵐、夜露都發酵著熏人的酒味,連蟬鳴裏,都仿佛滴著酒香。路北平日日頂著一張燒豬臉在烈日下奔撲,早把開初入山時的那些無名悸懼、空虛煩惱扔到爪哇國裏去了。就像山裏的林聲、水聲、氣味伴隨他內心感受的微妙變化而發生了某種變化一樣,山外的世界,似乎也在發生著某種異乎尋常的變化。空氣裏不時可以聞到焦糊味。惶惶然的鳥群驀地落滿巴灶山林,又驀地像炮彈飛屑一樣炸滿天空。巴掌溪水在每天的某一個時辰會奇特地變得渾濁起來,傍晚下工,他的溪邊窩棚柱腳常常可以看見撞到岸上來的翻著白肚皮的龍虱魚。有時逆向刮來的山風會送來一陣陣遙遠含混的嘈雜聲,那嘈雜聲響像是由多種聲波混合在不同層次的時間裏,被重重疊疊的山體播送出來的。時響時弱,時遠時近,往往沒待他分辨清楚,又一切遽然而逝。雲不動,天不走,巴灶山依然那樣豪橫地在他麵前躺臥著。隻是牛們似乎最早知覺到這種變化,它們脾氣暴躁,無心吃草,一個山坡一個林子地散遊,沒事就尋釁角鬥,忙得路北平像一片落葉一樣滿山飛跑。頭頂追著的毒日頭更把人燒成一塊火炭,一身“官服”便十足一身結滿鹽霜的盔甲,汗透了一層又一層,硬結如殼。

於是,便也想到了——“露陽”。

他把粗厚的牛仔布上衣工作服脫了,卷成筒條綁紮在腰間;貼身那件汗斑點點的白背心,便像電影裏那些陝北老農的“白羊肚手巾”一樣,打個卷盤結在腦袋上。手裏仍舊揮舞著那根長杆砍山刀,仍舊是“彼得!”“猶大!”地喊得山鳴穀應;可是,從肌膚上煎沸著的汗珠裏,從胸脯上拍擊著的山風裏,他感受到自己和這大野山原之間,確立了某種全新的、奇異的聯係。他一時很難明了這種聯係究竟是什麼,隻是那天傍晚洗澡,他把自己坦蕩在一片落霞裏,他聽見了堅硬的水珠從自己鐵塊一樣黑實的肩頭咚咚滾落溪水的鏗鏘的聲音;他忽然從自己往日被重重包裹著的體膚上,聞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味道——是太陽味。對的,就是八哥說的——陽氣。那味道有一點蠻悍,有一種類似鋼炮上的烤藍的色彩,一種長河上細細吆喝著的號子的音調,一種馬匹馱著輜重穿越關河邊塞的雜遝的鐵蹄的聲音。他暢朗地洗著。那味道讓他從自己的童年回溯回去,從長長的梅雨天後第一道出現的陽光裏媽媽曬晾被子的笑靨中回溯回去,從外祖母飄飄的白發拂動著他的小臉頰講述的那些會飛的貓狗和會說話的花草的故事裏回溯回去。仿佛是撞開了時間之門,他最近時有一種恍傯:他趕著牛群往山裏走,從巴掌溪的第一個指頭往山窩口的第二、第三、第四道河曲裏走,就是往時光裏走,往過去裏走,往自己的內心裏走,往一個冥冥中未知的維度裏走。他聽著流水聲,感受到一種燒紅的鐵塊在清水裏淬火所嫋起的快意,他想:一直走到盡頭,那會是什麼呢?

是朱弟他們,最早讓他明白了自己身上發生的這種微妙變化。

昨晚天剛落黑,朱弟領著老某、阿丁幾個知青夥伴摸進山來看他,除了帶進一片放肆的嬉鬧聲,還提著兩斤連部加萊分的水煮豬頭肉。原來山外又到了落實某某最新指示大戰某某月的時候,朱弟他們要出門遠征參加農墾兵團全師總動員的開荒“大會戰”。這豬肉,還是專為這“出征誓師會”開的葷。哈,我以為隻有我的心重哩,朱弟說,一說加菜我就留了個心眼兒,可不能把我們山裏的放牛郎給晾了呀。誰想呢,人家隊長那邊,早把那上好的豬頭肉為你留下了,大家分的是一斤肉,貼上我留的,你可是兩斤。畢竟是隊長的自家人哪,哈哈。窩棚裏響起一片哄笑聲。真是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呀,老某說,阿路,你想不到吧,這一回出征,我們朱弟升官當排長啦,還是什麼——武裝排長呢!排長排長,大炮一響,黃金萬兩。是誰說了一句什麼老片子裏的台詞,於是火塘邊又笑得火星四濺。

他在火光中默默望著他們,仿佛隔著一道史前的冰河,突然覺得異常陌生。大家七嘴八舌向他述說著村裏近來發生的各種雜事:評比“割膠神刀手”誰誰做了假被發現啦,廣州知青誰誰誰又和某某潮汕仔打了一架挨了處分啦,今年城裏的招工招生分到村裏可能會有多少多少名額啦……他發現這些話音在他耳鼓上滑來滑去,硬生生就是擠不進腦門裏去。那些“最新指示”、“誓師會”之類的字眼兒像是儲存在好幾個世代以前的記憶裏的,從朱弟嘴裏吐出來,嫋嫋散發著一絲絲潮鏽之氣,那“班長排長”“師團連營”的,更仿佛是天書一樣的囈語,混沌莫名而又與他毫不相關。他抱著雙手站在一邊,目光散漫。那些話音像枯水期的水流一樣在他耳邊擠撞而過,他偶爾笑笑,哼哼兩聲就像岸邊躑躅的遊人,隨手把幾個無所謂大小的石子扔進了無所謂深淺的流水裏。

咦,阿路,你為什麼不穿衣服?突然驚叫起來的,又是朱弟。奇怪,他記得這是那天在水邊,他向阿佩發問過的同樣問題。才不過幾天,怎麼這話如今聽來,已經像是賣著陳年老醋了?他這才發現火光中的知青夥伴們,一色都是下工後的清爽打扮,的確涼襯衣或者藍條紋的海魂衫,軍綠、普藍長褲,“海陸空”涼鞋(一種汽車舊輪胎做的風雨鞋),還配上不時裝點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字樣的草帽。相映之下,他的黝黑光裸的脊梁,坷坷坎坎的,在晃動的光影中一如史前的動物。啪!聽見誰在自己臉上拍了一巴掌,好大的山蚊子!阿路,你身上光溜溜的,就不怕這蚊叮蟲咬麼?大家便順水推舟地嚷起來:是呀,山裏入夜寒氣重,不怕著涼?小心哪,小心哪,村裏的大隊伍一走,就把你一個人孤零零扔在山裏啦。他們總算找到一個話題了,他想。便苦笑著攤攤手:習慣啦,光膀子曬足了太陽,我身上陽氣重哩,蛇蟲鼠蟻的上不了身。他知道自己抄襲的也是阿佩那天的句子,可它就這樣順著嘴邊溜出來了。你修煉出來啦!你修煉出來啦!窩棚裏響起一片潮水樣的漫應之聲。

實在是話不投機。他記得他們也是像潮水一樣退去的,手電們在黑林子裏晃出一片白熾的光柱,隨後便被山梁封滿了一層墨漿一般的黑寂。他知道,是自己冷落了夥伴們臨行前的一片熱心。他並不想開罪這些以往或是親昵或是疏遠的農友們。可他搜索枯腸,實在是找不出一個可以像從前一樣調笑、打鬧的共同話題。他才發現,這巴灶山,具有一種奇異的剝奪能力。雖然,自己究竟被剝盡了什麼又還原了什麼,內心是並不明晰的。

不過,一整晚在火塘光影前的那重隔山如隔世的恍惚霧障,還是在最後一刻,被一句話刺穿了,現實像礁岩一樣,突兀在水霧裏。他把雜遝的人聲腳步送過水曲,朱弟突然在黑影裏一把扳住了他的脖子。

阿嫻的事情不單純,朱弟低聲咬著耳朵,你可要當點心。剛才入山前阿彩把我攔到一邊,說了一大串古怪的話:她說千不該萬不該,你阿路不該做上鬼女婿又進山放牛來。阿嫻死得不明不白呀……

——阿嫻。阿嫻是誰,誰是阿嫻?這些時日——自從阿扁把他帶入了另一個世界以來,他簡直早把這個話題淡忘了。他提著馬燈,站在窩棚竹門前,目送著山梁那邊漸漸消隱的人聲光影,忽然發現:這死鬼阿嫻,現在反而成了他和山外世界之間搭建的一座惟一的橋梁。陰府的人物,反倒是引領他回到陽間俗世的印轍。一種神秘的好奇感油然而生。他把馬燈掛到牛欄門柱上,順手抱了幾捆夜草拋進欄裏。燈火幽幽,暗影裏的牛們或站或臥,瞌睡中並不忘向他發出親昵的哞哞回應。安東尼的紅臉白鼻像是氤氳著一重融融的光暈,猶大的驢臉卻冰結著一臉的寒氣。仿佛是站在地獄門口看見了內裏的牛頭馬麵,阿嫻的麵影在那一瞬間突然變得異常清晰。他忽然打了一個寒噤。

一片薄薄而帶腥腐氣的黃霧飄過來,他閃身避進了窩棚裏。山裏討生活,最避忌的就是這種潮濕的瘴氣。很久很久以來,他已經忘記了,夜半的林間水畔,最是需要提防這些不時襲來的妖氛了。

2

午後的定時雨,是海南島夏日特有的一種景觀。熱。滿世界裏都是可以把生鐵煮熟、把死豬燙活的毒熱。早晨太陽剛露臉,林間露水滴落臉上,還帶著沁人的涼意;太陽才升高一個巴掌,那草尖樹葉,轉眼就變成銀戟片片,一陣幹風吹過,隻聽見林間發出一片星星桑桑的脆響,你已置身莊一場殺聲震天的熱浪重圍之中了。就像是川菜裏的一堆肉,在“鐵板燒”、“炸子雞”、“辣油火鍋”之間滾來滾去——麻、辣、燙,哪一樣你都逃不了。連樹陰都是專為你設下的陷阱。毒日之下,身上的汗水一冒出來就馬上被灼幹,讓人想起北方極地哈氣成冰的酷寒;可是一踏進樹陰裏,那汗水便像缺了堤,塗了膠,如同糨糊一樣把你每一個毛孔死死封住,人就像煮在燙壺裏的餃子,要喘喘不過氣,要吐吐不出口。隨著太陽升高,四麵空氣已經燒成一麵麵炙紅的鐵障,隨時準備把人燙掉一層皮來,連青碧的天頂,也撐持不住這衝天熱氣了。於是,定了一個時辰,隻要任何一片雲彩飄過——嘩!劈頭蓋臉的,總有一場瓢潑大雨澆瀉下來,你甚至可以聽見雨水在四野熱土裏淬起的吱吱聲響。運氣好時,碰上飄過的是厚雲流,那雨下透了便四下爽涼,更多的時候,飄灑而過的驟雨隻是蒸起了漫天熱霧,熏蒸悶逼,那落日前的光陰就更費煎熬了。——定時雨,這每個白晝裏順延一個小時如期而至的雨,這海南暑天裏讓人又愛又恨、又盼又怕的定時雨!

這天午後,雨下透了,路北平便轟起牛群,往巴掌溪靠近連部的第二個指頭邊上那幾個橡膠老林段裏趕。這些日子,牛們已經熱得沒了章法,給個起走口令它偏給你趴下,吆喝它回欄歇息卻又四散裏奔突瘋跑。燠熱的山裏已經難找到一寸它們願意安心吃食的林坡。老膠林裏草稀,平日是呆不住牛的,可毒日頭下的高樹重陰,空間疏朗,卻可以讓牛們有個透風喘氣的處所。況且,他最心疼的是懷著牛犢子的“瑪麗亞”,每日馱著沉重的大肚子,鼻口噴著白沫,在暑熱中醉酒似的蹣跚。好幾回在水邊,它似乎一臥下就再也爬不起來了。路北平總擔心它會中暑倒在毒日頭下,需要為它找一個白日裏可以安歇、隨時方便生產的陰涼地方。他知道村裏最近正擺著空城計——大隊伍全被山外的開荒大會戰拉走了,他可以很方便地避開與連部留守的人丁打照麵。他甚至也不在乎什麼“鬼女婿”的閑言碎語了,雖然阿嫻之死愈加成了藏在他心底裏的謎。回到這幾片老林段,畢竟讓他想起了往日和阿芳和朱弟他們鬧鬧騰騰度過的那些日子。八月酷暑,最難得的是雨後清涼,管它什麼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的呢。

果真,牛們一進膠林就哞哞地歡叫起來,三三兩兩懶臥在剛剛收過膠水的膠樹下。林段呈幾何形的樹矩方陣顯得深而空闊,一時間彌漫了牛們遊蕩的活氣。他拿出多日來淡忘了的書本——那是一本傅雷譯的巴爾紮克的《高老頭》,可是泉湧而至的汗水很快便打濕了書頁。他又想起好些日子已經淡忘了的口琴,便從挎包裏掏出來,嗚嗚吹了幾聲,忽然聽見林段深處有什麼聲響,令得牛們突然騷動起來。

他停住手,側耳聽聽,膠林裏隻有一片聒噪的蟬鳴,聽不出任何動靜。牛們卻一個一個抖起身來,摩肩碰角地顯得異常興奮,往一個什麼方向聚攏若。可是很快它們又垂耷下腦袋,臥回到樹陰下。顯然,那個刺激它們聽覺嗅覺的動靜,消失了。

莫非林子裏有什麼蛇蟲鳥獸出沒?這個念頭隻是閃了一閃,隨即,便被老膠林裏愈來愈透出的一股山裏久違了的人腥氣所淹沒了——這氣味大概是從混合在膠樹底下的汗酸味、廢膠味、肥料味裏透出來的,人腥氣重的地方,可以生長蒼蠅蟑螂老鼠,不容易碰見蛇蟲鳥曽。果不其然,悶熱中嗡嗡飛繞在他眼前鼻尖的,正是一隻綠頭蒼蠅——這也是山裏久違了的品種,怎麼趕拂都不肯飛走,讓他膩味得再也讀不進一頁書去。正在懊惱之中,忽然又察覺,牛們裏似乎叉一次騷動起來,又在朝著一個什麼方向聚攏。那個隱而不現的動靜(聲音?氣味?),又一次把它們牽製了。

他狐疑地站起來,向著領頭躁動的安東尼走過去,就在這時,他在膠林邊的木麻黃防風林段後麵,看見了一方濃陰遮蔽卻又荒草茂密的林地。

萋萋荒草之間,有一片開著黃絨球小花的鳳藤草。還有旁邊長出了高稈的雞毛草、魚腥草,都是牛們最愛吃的。

他不禁驚喜起來:八月酷暑之中,這不是天賜的一片既避陽又豐茂的好草地麼,牛兒們,你們是為此而聞風雀躍的吧?

安東尼!彼得!猶大……他吆喝著,把牛們轟過來。多好的鳳藤草、雞毛草、魚腥草!吃你們的去!怪事發生了:牛們被轟到林邊,對著滿目荒草卻遲疑不動。去去!他手上的細樹枝往安東尼的花屁股上敲了一記,安東尼竟然領著牛群,哞哞哞地尖叫起來。

牛們強抗的叫聲在林間發出昂昂的回響。

直到今日,這對我還是一個謎。多少年後,路北平這樣對阿蒼說:牛們究竟是看見了什麼?或者是知覺到了什麼?它們就是不肯走進這片荒草裏去。他吼著罵著,它們就是不肯!往日,看見這麼一大片又嫩又長的雞毛草,它們早就搶瘋了!

他穿出木麻黃防風林帶,站在齊腰深的亂草邊,默默琢磨起來。

這是一片被四麵老膠林和防風林圍護著的荒地,巴掌溪第二個指頭的拐角水潭,就遠遠地掛在它的邊上。在四麵濃綠之下,它的荒蕪顯得非常人為——這顯然是一片曾經墾植而又被荒棄的老林地。他記得這些橡膠林段都是編了號的,便憑著記憶列數過來……八號段、九號段、十號段,不錯,河溝那邊是十二號段,這片丟荒的林地,應該是本來的十一號段。仔細看去,齊腰的亂草之間,似乎隱約露出了幾棵膠樹的殘樁。這是台風掀掉的、還是山火毀掉的林段?他想著,抬眼望著林頂漏出天光的割口,此刻正燒著一盤巴灶山特有的蛇雲。

牛們的抗鬧聲,更顯出了這片蔭蔽廢林的荒寂。路北平心裏突然閃過巴灶山中他遇見阿扁的那片林間空地,一種古怪的預感連同一絲莫名的悸意,突地襲上心頭。

就在這時,他驚覺:牛們又一次為了什麼騷動起來。

這一回,他終於聽清楚了:

哩哩囉囉哇,哩哩囉囉哇……

是誰隔著這片荒棄的林地,在蛇雲籠罩下的列麵膠林裏,發出低低的、尖細的、一陣緊一陣慢的吆喝聲?

牛們的耳朵豎起來了,還沒待路北平緩過神來,安東尼已經歡聲哞叫著,領著牛群向那個聲音發出的方向踢踏而去。

回來——安東尼!路北平發怒了,彼得、猶大、安德烈!你們給我回來!

他嘶吼起來。

我從來沒想到牛們也有為難的時候。多少年後,路北平對阿蒼說,並且,為難得非常哲學——它們為選擇而為難。

安東尼的蹄子突然收住了。回過花黃腦殼,遲疑地望了路北平一眼,嘴裏連喘帶哼地含糊叫著。牛群被他的躊躇整個收住了步子,像一片風車一樣劈劈啪啪晃甩起了腦袋。

哩哩囉囉哇,哩哩囉囉哇……

那個仿如喝豬一樣的尖厲的聲音,更加放肆地叫了起來。

安東尼含糊的吼聲終於變成一聲長嘯,——哞哞哞!!它決意甩下新主人,頭一揚,牛群便像車輪陣一樣,從路北平身邊滾踏而去。

路北平心頭一顫:視線之內,荒林裏閃出一個黑瘦黑瘦的身影,對著他嘿嘿地勾著小指頭,叫道:阿路,你過來,你過來……

那個身影背後,一時間,已經簇擁著浮躍的牛頭,托出那瘦影的森森鬼氣。他忽然想起那天夜裏,在幽幽燈火下看到的“牛頭馬麵”。

那瘦影不是別人,正是牛們的前主人——光棍阿金,金骨頭。

3

路北平定了定神,向站在亂草叢中的金骨頭大步迎了上去。

你過來,你過來……金骨頭仍舊站著不動,幽幽說道。

牛們你擠我擁的,歪著腦袋哞哞叫著向金骨頭撒歡親熱。路北平忽然覺得心頭泛酸,眼角裏瞄見:隻有瑪麗亞沒有背叛他,拖著大肚子,遠遠地晃在他身後的樹影裏。日後阿佩告訴他:就是這條“瑪麗亞”,當初是金骨頭最愛在山頭拿來泄欲泄火的老母牛,“屌不動就抽打,打得滿山濺血,所以牛仔母一定最恨金骨頭。”阿佩說。

阿金,剛才在林段那邊,發怪聲整蠱牛的,就是你吧?

不是我,是鬼。金骨頭坑坑窪窪的臉上蓄滿神秘,向他晃著腦袋:真是有鬼,是鬼把你領來,鬼在替你辦事呀。

少廢話吧老金頭!剛才,是不是我的牛一進林段,你就靜悄悄跟過來了?

嘿嘿,阿路,人生一世呀!金骨頭手一指,你看,那是什麼?

——白鼻哥!他叫著安東尼的舊名字,得了得了,不準鬧了!還有你,花屎腹!

牛們馬上安靜下來。他順著金骨頭的指頭望過去,斜陽下的亂草叢陰影很重,隻見點點的黃絨花閃爍,他什麼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