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荒林(2 / 3)

老金頭,別裝神扮鬼嚇唬我,我什麼也不怕的。路北平故意提高了聲調。

金骨頭突然爆發似的尖笑起來:嘎嘎嘎嘎!你不怕,你不怕?不是鬼招你,誰還敢招你到這裏來?這是什麼地方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骨碌碌的眼珠子滾逼過來,這裏是死鬼阿嫻的墳頭呀!是你的陰府老婆招你這女婿來看她的呀!他躡著手腳走向那片小黃花,探手往亂草裏一掀,嗬呀呀,我的老母呀!他忽然踉蹌著跌坐在一邊,臉色煞白,叫起來:不得了,真是有鬼呀!死鬼阿嫻那塊木頭字碑不見啦!她的神主牌不見啦!

夕照下,星點黃花掩映著的亂草叢中,似乎確有一個微微隆起的土包,土包前,還隱約可見一個淺淺的泥坑。他聽見不遠處的巴掌淡水,古怪地噝噝咻咻的流淌聲。

路北平感到一陣頭皮發麻。這裏果真就是阿嫻的墳地麼?正想著,一隻臂膀卻已被老金頭雞爪樣的手指抓著拉到一邊:走呀,快走開呀!他忽然想起當日隊長老婆球嬸捏掐他的那隻精瘦的巴掌,便狠狠地一把甩開,推了他一個趔趄:去你的金骨頭!你想幹什麼?

嘿,金骨頭?你叫我金骨頭?他吊起眼角詭秘地笑著,看來,你和阿佩他們,又有“古仔”(故事)嘍?

你給我滾遠點!路北平素知老金頭屬於那種欺軟怕硬的主兒,便掄起拳頭正色道:你再紅嘴白牙地亂咬,我這九兩半,可是不客氣了!

人生一世呀!人生一世呀!金骨頭一迭聲叫起來:你過來,你過來,我再給你把話說完,這裏陰氣重,你我今天,都撞了邪呀!

路北平心裏生疑,隻好跟著他,走回到防風林邊,金骨頭已經手舞足蹈說起來:你以為我在整蠱你?我是吃飽飯沒屎屙嗎?你剛才看見了吧?憑你怎麼趕,你的牛仔牛女們就是不肯吃這塊荒地上的草,對不對?

他沉默著把視線投向背叛了他的牛們。剛才,牛們向它們的老主人撒歡,也隻是盤桓在林段邊上,就是不肯把蹄子踏進荒草萋萋的空地裏去。仿佛這荒林野地之間,果真隔著一道什麼嚇人的界限。

你看看這片荒地,四麵都是林段,偏偏長滿了雞毛草。金骨頭骨碌著眼珠子,隻有燒過芭的荒地才愛長雞毛草呀,你知不知道?這塊地從前一定是火燒過的林段,你看見草裏露出的那些膠樹殘樁沒有?都知道牛愛吃雞毛草,可是它們到了這裏就是不吃,你說,這是為個丟?

它們剛才是不肯吃。他順口應著。

細佬哥,人生一世呀!阿金連連眨著眼,我係你的過來人,我就是發現十號林段這邊有塊荒草地,把牛仔趕過來吃草它們卻死活不肯吃,我覺得古怪,出了一身冷汗,才發現這裏埋著死鬼阿嫻的!聽老人講,牛愛吃山墳草,因為山墳草肥,可是埋著冤鬼的地方,草再旺牛也不吃——牛不吃冤魂草呀!……

冤魂草。不錯,他在山裏放牧也曾碰過這種怪事:牛們把滿山頭的草都吃平了,就有那麼一兩片草旺的地方,它們像犯了邪似的不肯吃——莫非那一汪汪青綠裏,都聚著冤魂處處麼?

路北平話裏已經軟了三分:阿金,你別跟我開玩笑,你今天怎麼會知道,我要趕牛上這裏來的?我不知道,鬼知道呀!今天不是鬼領你,誰領你我上這裏來呢?嘿嘿,他突然又變得語無倫次起來:阿路,天上有神有佛,地下有冤有鬼。我不講假,人生一世呀!下午落過雨,隊長派工叫我做林保(林段保養),我過來想看看阿彩的林段,嘿嘿,阿彩沒撞見,倒撞見了鬼!

什麼阿彩的林段?

這就是阿彩割膠的林段呀!金骨頭指頭一點,色迷迷地又笑起來:日頭落嘍,後生哥,可惜沒撞見阿彩呀——

路北平心頭一點點沉墜下來。這片牛不吃草的荒林,火燒後的殘樁,沒有墓碑的土墳,如今,又冒出一個阿彩。——阿嫻。阿嫻無所不在。冥冥中顯然有一根什麼線索,把這一切都串了起來。阿嫻是冤死的呀,阿嫻是冤死的呀。他耳邊又響起當日阿彩在他耳邊叨咕的話。

暮色四合。他聽見了巴掌溪流水彈落到石子上的噌噌聲響,才覺得林子靜透了,又該是轟牛回欄的時候。牛叫聲裏回轉身,金骨頭卻已像魂一樣地消失了。許久許久以來,他第一次聽見了連部村口悠悠傳來的收工鍾聲——

當當當當……

4

遠遠還沒回到窩棚邊,他就開始為那兩斤漸漸發出異味的豬頭肉發愁。那肉味甚至把山裏的野物都招來了。昨晚,先是一頭山豬拱穿了竹篾牆把他驚醒,他一亮手電卻又把它驚跑了。他惱恨入山前聽了隊長的話,沒有堅持再領一枝粉石火槍,不然,一槍之下這一攤鮮濃得帶臊味的山豬肉,是足以令方圓百裏內的黎胞獵戶們口水滴成河的。可是,他剛睡下,又聽見棚頂發出砰砰的聲響,像是有人在輕悄走動,嚇了他一大跳。這是以往夜半黑天裏從未發生過的怪事。他剛鑽出蚊帳,就看見窗口席棚上探出一個黑黢黢的小腦袋,心猛跳,罵了一聲,那黑影便連同棚頂上劈噗滾落的重響一起消失了。衝出門去,手電光照出了一群細尾猴攀懸在門外樹上向他搗手搗腳的身影,哇哇亂叫著跳遠了。夜氣裏他聞到了棚屋飄出來的異味,這才想起,一定是鍋裏那兩斤鹽水醃著的豬頭肉惹的禍了。他早聽說,巴灶山裏的野猴群都被黎胞打獵的火槍轟跑了,順著母瑞山脈轟到陵水那邊去了。可不是這臭肉味,把孫猴子們從花果山水簾洞那邊招引回來了嗎?這可是他入山以來,頭一回和野猴子們打交道。天亮開門出去到水邊洗臉,他在竹門邊挖的排水溝上撒的那一圈石灰裏,又發現了蛇們造訪的痕跡。除了幾道蛇的爬痕,甚至有一條至少該有手臂粗的黑琴蛇,在石灰邊上遺下了它蛻下的一節花灰的蛇皮。蛇是愛異味的。山裏的臭茅叢和野菠蘿裏,最容易逮著貪味的蛇。大概是石灰的阻殺作用使得它們越不過城池,卻又貧戀那肉腥氣,那黑琴蛇便戀棧不走,直到蛻落蛇皮為止吧!

早晨轟牛出欄以前,他實在為如何擱置這兩斤已經異味嫋嫋的肉們犯愁。該怎麼打發它們呢?他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醃著這兩斤肉就是不想動火,朦朧的意向中,大概是想留給山背那邊的阿扁、阿佩他們一起享用吧。可為什麼又不緊著送過去呢?等什麼呢?他真的說不清楚。天熱,醃得再鹹的肉也不經擺。還像昨天一樣蓋在鍋裏顯然是不行了。恐怕他前腳走,那些逐味而來的山豬野猴們就要把茅棚掀翻。他在早晨的溪邊盤桓良久,打算把肉鍋空懸在樹樁子上再立到溪水裏去,這樣山豬野猴連同蛇蟲鼠蟻的都能防住了,可又生怕讓山裏那些空降兵一樣的大雕鷹們占了便宜。最後的解決辦法是:他把肉鍋放進了盛滿水的鐵桶裏,上麵再壓上一塊大石頭,然後把壓著石頭的水桶,埋到了溪水邊做飯爐灶的火灰裏。水和火灰都可以阻隔異味,這一個應變措施,該算是天衣無縫了。

可是,眼下,他剛剛陪著腳步蹣跚的瑪麗亞,從河曲邊那棵長滿瘤根的雞頭術轉過來,他竟然聞到了一股奇異的肉香味!不單是他,連牛們,都被這股在山裏落晚的各種氣味中像銳刀一樣尖利的肉香揪快了腳步,一片急蹄的山響。

好香好香的肉香味呀!這一輩子,再沒有聞過比這更濃烈、更神奇的肉香味了!多少年後,路北平依然沉醉著向阿蒼感慨。大概因為“三分臭,七分香”的道理,剛剛開始腐壞的肉質一經火燉,就幻放出奇觀了。它蕩漾在向晚山中透明清涼的空氣裏,讓人想起一種類似碎瑪瑙拌在軟水晶裏的感覺,香氣襲人,卻又晶瑩生光。

路北平一整天被死鬼阿嫻所籠罩糾纏的種種陰影,那片荒墳如同重物一樣墜在心底裏的謎團,設若沒有這片醇酒似的肉香,無論如何是化解不開的。山道如弦,那肉香味便是一隻酥手在弦上撥動,隻憑一瞬,便點透了靈犀——那肉香味,讓他忽然獲得了某種頓悟一般的預感。

他把歡叫著的牛群轟回欄去。點過數,扣上門,一抬眼便看見窩棚背後的水邊升起了一縷乳白的炊煙。他會意地笑了,那晶瑩的香氣,正是從那片乳白裏發散開來的。

他幾乎是踏著牛們哞哞合唱著的節拍從屋後跳向水邊去的。他的視線在第一個瞬間看見了一個披散著頭發的光潔裸露的背影,這是一個蓄滿了預謀和等待的背影。隨即,那背影配著他的腳步拍子,一躍,跳到水裏去了。

是阿佩。她顯然已經在水邊洗浴了好一陣子了。一鬏厚重的濕發擋住半邊臉。剛才裸著的背影並不白皙,但水光托出了腰臀間的曲線,如今清水填滿了她的肌膚,卻反而浮漾著細致的白潤了。

一鍋肉,燉在水邊石頭堆起的爐灶上,噗噗響著。

他在收住腳步的同時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奇異的肉香,在那一刹那間,成了他抒放所有勇氣和欲望的最好的中介。

那一天,她在岸上,我在水裏,多少年後,路北平這樣對阿蒼說,這一回,她在水裏,我在岸上。一先一後,都是光裸著。他問道:你想,我該怎麼辦呢?

怎麼辦?阿蒼說,你上一回說過的:就這樣。

對的,就這樣。就這樣。就這樣。

阿扁呢?這是他站在水邊,向水裏的她,發問的第一句話。

一提到阿扁我就整個人舒坦下來了,路北平對阿蒼說,我告訴過你的,這孩子和我,有孽緣。

阿佩在水裏撩起濕淋淋的頭發,細長的眼睛向他掠過一道亮光:你就隻記掛著阿扁哪?四眼。

他在岸上嗬嗬地搓著手,視線散亂,笑得有點不自然:嘿,你來多久啦?你把我的肉,煮得好香。

你的肉呀?哈,我在煮你的肉呀?呀嗬嗬嗬嗬嗬!……阿佩在水中放肆地大笑起來,身子在水裏仰合著,那肩頭胸脯的渾圓,便在誇飾地抖顫。笑聲抖動著溪穀間清寂的空氣,撞在山崖上.嚶嚶作響。

路北平也在隨聲大笑著。

這笑聲是一種屏障,就像醇酒常常是性情的屏障一樣。

抖著笑過了,阿佩止住聲,直直望著路北平,眉尖眼角送著坦明的意味:四眼,阿扁說你是牛魔王。牛魔王,你下來。

他昂立在水邊方石上,曖昧地嘿嘿笑著。

牛魔王,你敢不敢下來?

一股熱氣躥上腦門,路北平一腳踢掉腳上的膠雨靴,說:丟,我是牛魔王,你就是山妖!

山妖?我現在是水妖哪。阿佩向他撩打著水花,四眼,你下來。

阿佩!你聽我講,我是牛魔王,你就是盤絲洞裏的那隻野豹精變的山妖!他咬牙說著,盯著阿佩火辣辣遞過來的目光,把頭上的“白羊肚手巾”——那件汗透的背心一把擼下來,摔到地上,然後,徐徐把腰間繃著的那件運動短褲,褪了下來。

他赤裸著他的已被曬成鐵黑、仿佛帶著烤藍色的軀體,迎著同樣赤裸著的阿佩,探腿踏進水裏去。

夕照打在水麵上,斑斕刺眼。他的裸身上的每一寸茂草都在抖擻著,聽得見腦門騰騰地跳。

水裏的阿佩,開始還劈劈啪啪拍打著溪水裝著要向他比試水花。他向她逼近著。一片銀亮的水光之中,兩個身影卻驀地並攏了,貼緊了。

是阿佩衝上去先把他緊緊摟住的,隨後,是他的年輕的男性的臂膀,鐵一樣地箍住了那個赤裸的渾圓,直到把她箍得喘不上氣來。

四眼,四眼,她急喘著,她的變得異常酥軟的肌體如同水一樣地在他身上流淌著,在他耳邊喃喃道,我要和你好,我等著要和你好。

他不回話,閉上了眼睛,隻是把他的滾燙濕漉的臉龐,埋向她的亂發間項脖間,雙乳間,貼著,拱著,親著。

肉鍋在爐火上噗噗地響著。這瑪瑙樣、琥珀樣、水晶樣的肉香氣氤氳著金黃的流光,那簡直就像是縈繞在高高祭壇之上的流光,在灰藍色的溪穀裏,蕩漾彌漫。

多少年後,路北平坦白告訴阿蒼,在他的這個“人生第一次”的起首,他甚至還不知道該如何去吻一個女人。是阿佩把他忙亂的腦袋用力扳了過來,先把她的雙唇像山丘一樣埋盡了他的,然後,他的唇的觸覺、舌的觸覺,才被調動起來,牽動起來,攪動起來。腳底卵石下流走的土地和頭頂被藤蔓遮嚴的天空,也同時開始旋轉起來。

溪水的冰涼仿若淬火的鐵砧,一陣一陣衝撞著他們的小腹、身背。好幾回他們幾乎要仰翻到水裏了,水花卻又更堅實地,把兩個顛顫的肉體,捶打得更加嚴絲合縫。阿佩最先從忘情中抽身出來,仰臉摟著他、親著他、拽著他的臂膀一點點往水邊走。她褪下的白碎花短褂和黑藍花褲就撂在岸邊的一片亂草裏,草上甚至攤著幾片肥綠的野芭蕉葉。他是在好多天後的回味裏才明白,她為這一刻,其實是做了周全的準備的。當她拽著、墜著熱昏中的他的軀體,兩人重重摔落在亂草蕉葉上的一刻,也許是情境的改變或是涼風的刺激,路北平的神誌突然清醒過來。

他狠勁地一把將阿佩推開,一個屈身從草地上坐了起來。

不不不不,他夢遊般盯視著被推得歪倒在一邊的阿佩,我發神經了,我發神經了……

我也發神經了,我也發神經了!阿佩撩著濕發陡然坐起來,抖聲喚著:四眼,四眼!後生仔,學生哥……前兩聲是喘息的、迷亂的,後兩聲卻是清晰的、挑逗的。她撲過去,非常果決地把兩隻手搭上他的肩頭,死死捏攥著,抖搖著,眼中吐出兩道燒紅的光桂,火燙燙地掘進了他的時而迷茫時而清澈的眸子裏——

四眼,我今天,是發定了這個神經了!

路北平的眼瞳被這火苗灼得發炫,肩頭卻像被鐵鉗一樣因定在那裏。眼前的阿佩變得如此陌生:垂耷的黑發下,那張被陽光曬烤得黑紅、被激情烘燒得炫亮的臉龐,浮顫著一層勾子樣、吸盤樣媚惑的銳光;猩紅的厚唇哆嗦著,蓬散的長發奓開著,一雙豐盈的奶子,失了把持地浪湧起伏——可不活脫就是大山野林裏那些火狐、豹子變的山妖山鬼一般!野性的體魄之上,那目光卻是沉靜的、執著的、高傲的甚至是尊貴的。這尊貴是山野自然所賦予的,在此時卻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成熟而率意的妖冶,主控著整個局麵。也許是那個“後生仔、學生哥”的叫喚撩撥起他心底裏那股潛藏已久的叛逆出軌的欲望,也許是他的逐漸清醒回硬的意誌力終究敵不住內心另一爐熊熊滾沸的火焰的焚燒而熔化,他聽見一個聲音遙遙地在另一個維度裏導引著他:我今天,也發定這個神經了,發定了這個神經了……

其實這一個停頓非常短暫。日後的反複回味中他甚至認為,那個清醒的片刻正是理智深處對自己所做的一個交代:“革命或遲或早總會發生的。”甚至早在水聲滾蕩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和她照麵的第一瞬間,他的某一根神經,就已經為今天這場鏖戰敲響宿命的鼙鼓了。如同剪過彩的巨輪早已經順著命運的軌軸,無可反悔地滑向它預定的航道一樣。

總之,在下一個轉瞬而來的時間裏,水邊的情勢發生了根本性的逆轉。路北平顯然被肩頭上那個死死鉗住的痛覺所激怒了,他像一頭被紅布撩撥起全部鬥誌的公牛,尖吼一聲衝向它的被山呼海嘯的喝彩聲所包圍的對手。——那對手,分明又在冥冥中的另一個維度裏,等著看他此下的熱鬧的。他的剛才還不知擱在哪裏的雙手,猛地一把攥住了就在眼底下恣肆抖顫的那雙奶子,激烈地搖晃起來。阿佩!阿佩!他叫著,把剛剛才被她調教醒覺過來的嘴唇,亂錘般雨點般地落在她的臉上、脖上、乳尖上。他聽見她在他的下麵發出了苦痛的呻吟,那渾圓便在喘息中漸漸變得如同膠泥一樣的可捏可塑。他放倒了她再繼續往下走,從乳峰的溝壑向肋間起伏的削痕往下走,從胯角的彎灣轉向小腹的淺窩窩再往下走,直走到一片微微卷伏的茂草邊上,他突然震顫著,停住了。

他還從來沒有造訪過這樣一個陌生的處所。這個從他走出少年的青澀便曾經從西洋古典油畫上偷偷窺望過無數遍的處所,從燥熱潮濕的夜夢中蒙矓向往過無數遍的處所,一時像一道冥蒙的門檻,向他閃跳著謎樣的聖光。

可是,門檻前這片迷亂的怯意還來不及生長,阿佩的身體,已經像一片雲彩一樣蓋住了他。

女人是這樣一種自然的、健康的性別。多少年後,路北平向阿蒼感慨,好多回以後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麼要和我——“好”?她一聽哈哈大笑起來:你們男人總是要匆匆忙忙給自己找理由,伐木呀,做事呀,打呀,鬥呀,都說是為了這個呀,為了那個呀,那你為什麼活著呢?說完,她還是咯咯地笑。

這是多少年以後的議論了。當日,那片帶著濃烈雨腥氣的重雲把他蓋在了青草野花山岩之下。阿佩以她的“不為什麼”的成熟女人的斬截,把一片冥蒙未開的土地,果決地覆壓在她的下麵。她探手把他那副此時顯得那樣尷尬的眼鏡摘下來撂到草叢裏,在一片渾然中,他便再一次合上了眼扉,那溫軟的手指於是順勢成了飛動的犁鋤,從那最生澀的地麵落下了鋤葉。她捧著他的臉頰揉搓著,啄吻著,臉頰的溫熱帶起一種被撫慰、被憐痛的兒時記憶:那犁鋤又耕耘起他的板結硬土一般的胸肌,那片被驕陽烈日捶打得日漸寬闊的土地,便頓時響起了青壯的吆號,她的鋤葉又向那累積著辛勞曆練的小腹犁去,向收縮下去又豐隆起來的腿腱犁去,那被歲月蓄滿了熱能的土地,一片一片被翻耕了,被點燃了,那成長著卻虛耗著的渴望、那渴望著卻躲避著的欲求,一點一點,全都被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