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火把(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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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門,見阿佩臉色煞白坐在他的竹床上,路北平大吃了一驚。

你怎麼了?開口問話的卻不是他,而是阿佩,四眼!你這身上……出什麼事了?

路北平臉上、身上劃開了一道道血痕口子,慌慌張張說道:我撞邪了……

撞邪?阿佩聽若一抖,無陰功,又撞了什麼邪?

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他驚問,阿佩,那邊山出什麼事了嗎?

兩人一時都大喘著氣,接不上話來。路北平回身放下挎包,一件件掏出包裏的東西——油鹽醬醋、燈油火水,極力平複著自己的情緒,又貓身到鍋灶裏舀了一碗水,給阿佩遞過去,說:先喝口水,我們都慢慢講……

季節在悄悄改變著巴灶山的風景。秋日天涼,正是橡膠出膠水的高產時段。山下台風掃刮之後幸存的那些育齡膠樹們,便成了向革命“獻禮”的乳母——那年月時興講“獻禮”,“勞動節”、“黨生日”、“國慶節”要“獻禮”,“一打三反”、“批林批孔”、“基本路線教育”也要“獻禮”。膠樹少了,“獻禮”多了,牛和橡膠忽然形成了一條奇特的生物鏈:牛欄裏的出肥數、施肥數,成了全隊膠水產量的指望。往日是一兩個月村裏才派人進山來出一次牛肥,如今是一兩周就要一次。連一向聽話緊跟的隊長都在抱怨:這樣“等雞下蛋”,無異於“殺雞取卵”。更不必說,“鶯歌燕舞”的“形勢教育”之後,風災裏一度停擺的師團開荒大會戰又拉開了“大幹快上”的陣勢,環繞巴灶山的四山五嶺,早已是一片鼓角連營、旌旗蔽天了。如今,“守著牛屁股榨屎”成了路北平的日常功課——牛群要吃草多才能有屎,牛欄裏要墊草厚才能有肥。偌大的巴灶山裏,路北平日日轟著牛群追著草色草情跑,肩頭還得時時擔著兩擔草山,夜夜忙著為牛們鋪草墊欄。往日那種悠閑寫意的放牛郎讀書生活,變得有點咄咄逼人,簡直讓他喘不過氣來了。

逼人之處還在於,出肥次數一多,隊長帶人入山的機會就多。山裏山外的兩個世界,常常便要兩相攪纏了。

首先攪進來的,是金骨頭。本來這些個月來,路北平早把那個什麼“種私煙”的話題淡忘了,也一直沒有在意,沒有了“私煙”,八哥、阿佩他們的水煙筒裏都拿的什麼打發——記得阿木說過,有時他們就把木瓜葉曬幹,切成煙絲來抽的。卻沒想到,這一陣子趕牛車入山走得勤,算盤很精的金骨頭便又開始悄悄從山外為八哥他們販賣煙絲、日用品——那年頭,煙卷、肥皂、草紙都要憑票證供應,金骨頭便讓八哥他們將開好的木板木料送到山外的固定地點,他再為他們換一點煙絲、肥皂之類的日用品進山。這本來是山裏各種流散戶日常的生存之道,金骨頭不過就是想從中賺一點小利罷了,可在那個年頭,鬧不好就是“犯天條”的罪名。金骨頭雖然一直瞞著路北平和這幾個“白沙流散戶”發生關係,一來一往,似乎就從中看出阿佩和路北平之間的一點什麼蹊蹺端倪來了。總想拿捏別人的把柄,又生怕成了拿捏在別人手裏的把柄,於是就更加使勁嗅聞、記錄身邊一切人的一切可能的把柄——這是那個年頭派給金骨頭的專長。天不巧地不巧,金骨頭在寨子裏邊出入又被路北平撞見過一次,疑心加上心虛,就使他成為日後那一連串風波的呼風喚雨人。

……用涼水抹了一把臉,平息下心情,路北平已經猜透了阿佩的幾分來意,問道:是不是金骨頭,今天進山來過?

阿佩點點頭,歎了口氣,卻忙著問:四眼,你先講,你今天又撞的什麼邪了?

金骨頭不算什麼東西,路北平拂拂手,沉聲說,阿佩,我講出來你別慌,是撞見隊長……

什麼隊長?哪個隊長?

就是山下,我們村裏的支書兼隊長。

支書隊長?

我告訴過你的,就是他們一家,硬硬派給我的這個“陰府女婿”……

四眼四眼!阿佩叫了起來,找你來,就是為著這件陰邪事呀!

兩人停頓之間,聽得門外的流水聲,嘩啦嘩啦狂響起來。

對於路北平,金骨頭或許不足慮,但是,這些日子以來,隊長——這位“陰府嶽父”的頻頻眷顧,就不能不讓路北平時時拎著一顆心了。

笑容很多,話也很多。阿路長阿路短的,讚牛群放養得好,讚牛肥出得多。講過革命生產人類貢獻的套話,又問對招工招生有什麼想法,紮根表忠書交給班長了沒有?阿彩總誇你是廣州仔裏最吃得了苦的,她是怪怨我這個隊長讓你吃大苦了呢!阿彩說她看見你常常趕著牛群往十二號段那邊走,那邊夏天的草是旺呀,現在入秋了怎麼樣?阿路你山裏的日子難過,山外的日子也不好過呀!山裏頭悶了乏了你可以過山去找那幾個白沙流散戶搭搭話,山外頭,我有時是連一個搭得上話的人都找不著哇……

他現在,成了那個“搭得上話”的人。但是,從來沒有一句話搭上過——阿嫻,隊長和他,似乎都在小心翼翼繞過那一層似有若無的“親戚關係”;倒是常常有意無意地搭上——阿彩,隊長的深深淺淺的話題,總是故意盤桓著離不開這個——阿彩。

這天的後半日,路北平借著牛吃食的空隙,回村裏供銷社去置辦一點日常物件——糖票、火水票、肥皂票什麼的,不用就要過期了。回程時想抄小路穿過溪穀,忽然聽見隔岸膠林裏傳來一陣陣嬉戲的喘息聲。收住步子,他認出了這是阿彩割膠的那個林段。透過木麻黃防風林邊的樹叢,他陡然一驚:他看見赤條條的隊長,和光著半個身子的阿彩,摟滾在一起。

盡管村裏時時傳聞,阿彩(或者別的誰誰)和好多男人都打過胎、生過“野仔”;夜半割膠的林段,其實是眾多異夢鴛鴦們成全好事的溫床。但是,這種時候,隊長與阿彩的私情,又絕非隻是增加一段膠林豔史這麼簡單了。莫非是阿彩的日常碎嘴泄露了什麼底牌,生怕隊長追逼,她便把那件“姣婆藍”像著了火的蒲扇一樣扔給他,然後才有隊長的染指,意圖以褲頭下的方寸,為阿嫻的謎團把關封門?抑或是,平日言詞放蕩的阿彩本來就和隊長有私,私情越深,那件“姣婆藍”就越成為夾在兩人中間的火媒頭,阿彩才迫不及待像推卸責任一樣地把“姣婆藍”扔給他,從此撇清與自己的關聯?總之,一時間他明白過來:阿彩那天匆匆塞給他那件“姣婆藍”以後,為什麼從此總是像躲避瘟疫一樣,遠遠避著他。男女性事,如今也可以成為另一種封口的利器了。

壓抑著的浪聲穢語,浮滾在向晚膠林的一片寂靜之中。

他生怕被兩人認出,從原路悄然退出,越想越慌,便穿過密匝匝的箭竹刺藤,抄小路瘋跑回來。

——唉,我還當是什麼事呢!聽罷路北平慌慌說完撞見隊長和阿彩的經過,阿佩卻咯咯笑了起來,四眼,你有眼鏡隔著,難道還怕生挑針眼?撞這種邪,有人還叫作有眼福呢!

不不,阿佩你不知……

阿佩卻又斂住笑,正色道:可是這一回,四眼,金骨頭真是把事情惹大了!無陰功啊……

路北平咬咬唇角,把已經溜到嘴邊的關於“姣婆藍”的話題咽了回去。罵道:丟,金骨頭,他還敢惹什麼事?

你真不知輕重?阿佩扳著他的肩膀,話音哆嗦著,他……他把你入山來的底底細細全兜給八哥了!什麼時候結的鬼婚,怎樣做的隊長家的陰府女婿……

他不是已經告發過一回了麼?路北平仍舊不屑,八哥還聽他炒這種冷飯?

唉呀!你怎麼聽不明!阿佩急了,上回一句“身上不幹淨”,就惹出了那麼大場風波,那是八哥以為,你隻是在外頭犯了什麼事貶落的深山;你是知道八哥的陰陽忌諱有幾多幾重的!現如今,金骨頭向他撩起這個無陰功的話頭,那才真正叫做撞大邪了!

路北平似乎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暗暗慶幸自己剛才敏感,及時為“姣婆藍”收住了嘴。

阿佩拍著胸脯:偏偏阿木今日入山,又……你過山來就知道了——你今晚,一定要跟我過山走一趟……阿佩有點慌不擇言。

路北平狐疑起來:為什麼是今晚?

阿佩聲音裏忽然帶著哭腔:四眼四眼,你是真不明真不懂嗬?

路北平定定瞅著她,萬萬沒想到,等待在他前麵的,是一個如此駭人的答案。

四眼,我有了……阿佩眼裏淚光盈盈,忽然捂住臉,有……兩三個月了……

一瞬間,路北平已經雷擊一般明白過來了,退一步,瞪著阿佩似乎隱隱隆起的肚腹,忽然猛力搖著阿佩肩頭:你說什麼?!你說的什麼呀?!

……上回我說裝病,其實我就知道,我又不想讓你知……阿佩忽然破涕一笑,我講過要給你生一個仔仔的,我講過……

別講了!別講了!!路北平暴怒地打斷她,像一頭失了韁的騾馬,在棚屋裏衝來撞去。

阿佩收住淚,冷冷盯著他,衝著他橫走的背影,喃喃道:是我要生仔,又不是你們生……我知道你們男人……她忽然撲上去摟住他,嚶嚶哭著,四眼你今晚一定要陪我過山去,八哥他,他他他要逼我打掉我們這個仔仔!……

阿佩伏在他的肩頭,嗚嗚嗚放聲號哭起來。

路北平掙脫了她的手,頹然跌坐在床沿上。

他忽然把臉仰向晦暗的棚頂,我丟戳你老母爛臭海呀!……

時間是一張網。凜凜然地向他們圍攏過來了。

2

到水頭迎住他們的,是阿秋和阿扁。

阿秋一臉憂鬱,壓低聲對路北平說:你不要入屋,跟我來。

天已經黑齊。抬起頭,初升的新月像是一盞滅燈,投照著眼前這一副似曾相識的情景:那張粗木飯案又像那晚鬥雞一樣,搬到荔枝木下那片地場上來了。合了窩的那一大群雞仔又簇擁著在案下搶食,雞母雞公,各安其命,顯然已經和平共處多時。可是今晚的陣勢非同尋常:老老嫩嫩,所有人都圍在飯案邊喝粥,一聲不響。一大鍋菜粥顯然是阿佩下山以前就煮好了的,八哥和阿木這時候已經喝完了,見他們過來,用筷子往一塊原木上點了點,示意路北平坐下。阿秋和阿扁便都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埋頭把剛才碗裏的剩粥喝完。阿佩卻徑自折回屋,一忽兒提著一盞油燈走過來,強撐著笑意,仍像往日一樣悠悠說道:四眼,你先喝粥。

八哥也甕聲甕氣說道:先吃,吃完再講。

燈挑到了樹丫上,那個平日用馬釘固定在荔枝木上鋸木開板的粗木架,在月光下拖著黑魆魆一若絞刑架似的影子,更平添了案桌前這種等待審判一般的氣氛。他這時才覺著腹空如鼓,也不多想,低頭呼嚕嚕的,幾口就把一大海碗的菜粥喝光。

阿扁想幫他再添一碗,被八哥寒磣磣的目光止住了。

阿木和阿秋從馬燈上借過火,咕嚕咕嚕在一邊抽起水煙筒來。

肚裏有了點葷素墊底,路北平覺得自己不該像一隻等宰的死雞,況且他也略略知道八哥的脾性,便平靜地開丁腔:八哥,聽說你找我過來有事?有話你就講吧。

八哥板著臉,忽然閉上眼睛,像是在壓抑著胸腔頂上來的一口氣,緩緩再睜開眼,說:阿木,你把那個木桶拉過來,給四眼看看。

阿木走過去,從樹下拎過來一個快要鬆箍的大木桶,嘟囔著說:四眼你自己看吧。

月影下,那個木桶張著黑洞洞的破口。路北平滿腹疑惑往裏麵望了望,看不出個什麼名堂,也不知那破桶裏藏著什麼要命的東西,心上便有點發緊。

八哥幾步走過去,一腳踢翻了木桶,裏麵的細碎家什兒嘩地傾倒在地上。路北平第一眼沒看出個究竟,再一定神,他愕然退了一步,渾身上下的雞皮疙瘩倏地抖麻開來——那是一條蛇,不不,是一片巨大的蛻下來的灰黑蛇皮,蜷曲起比水桶還要粗的虛圓,鬆鬆軟軟地攤了一地!

先是幾個猴兒頭,嚇得哇哇亂叫起來。

阿木撞邪了。阿佩在一旁插話,用著這個熱詞,他連續兩日入山,都撞見住在碗角裏頭的神明……

又輪得上你多嘴!八哥喝斷她,什麼是邪,什麼是正,你懂得多少?八哥頓著水煙筒,阿木是撞的神明,有幸撞見那個龍神移位……

我沒有撞見,我是聽見……阿木嗚嚕嗚嚕應著,話音含混:一架山打雷公一樣,幾座山林都好似發冷打擺子,嚇得我……今早入山,就見林木裏頭,地上樹上,拖著這蛻下的龍鱗,我見到就拜呀……

黑地上,那碩大的紋鱗,耀著幽幽的熒光。

不是阿木撞邪,是我們一山人都撞邪了!八哥轉向了路北平,直逼逼就進入了正題:古人講,麒麟出,天下福。我們一進巴灶山就聽人講,巴灶的龍神蛇怪萬萬不可驚動,它一現身,人畜就有禍!那一年端午,阿扁他阿大入山,見到它的蛻衣不知拜祭,第二天就被木方壓扁了,頭哥是在代我們受禍呀,頭哥……八哥合起巴掌往黑墨墨的碗口方向拜了拜,冷不丁一個轉身,喝道:四眼,今晚在神明麵前,在頭哥的神位麵前,我要你,站出來!

路北平望了阿佩一眼,真的站了起來。

好!八哥狠狠說道,四眼,你敢堂堂正正站出來就好!阿木,你上去——

阿木嗖地就跳起身來,二話不說走過來,猛地一發力,將路北平兩隻胳膊往後一擰、一收、一扳,再勾住脖子往下一壓——

你們想幹什麼?幹什麼?路北平拚力掙紮著,可是身、肩、腕、臂,每一個部位都像被鐵固定了似的,動彈不得。

阿木畢竟是阿木,簡直是個鐵鑄金剛。路北平驚奇的是,沒有一個人顯出慌恐的神情——連同阿佩、阿秋和阿扁,一個個都是木著頭,沉著臉,仿佛一切早已排定說妥。

八哥走到路北平麵前,拱了拱手,仍舊是一臉嚴峻:四眼,難為你了,是你,難為我們了。今晚要你受一點皮肉之痛。我要叫阿木先將你綁到樹上,再和你有道理好講。

你們……路北平把求援的目光投向阿佩,八哥也把凜凜的目光逼向阿佩,阿佩低下了頭。路北平便再不反抗,順著阿木的力推走到荔枝木下,兩隻手被他背著綁到了那個木架的粗柱上。站定,他極力平息著內心的驚悸,靜靜等著聽八哥的“道理”。

月光把那張飯案耀成一片慘白。樹底下的斑駁月光沉靜下來,霧一樣的,攏住了他,也攏住了八哥。

八哥望著他,默默點點頭:四眼,你總算是有擔當……忽然就把聲調提高了八度:上次就想趕你走,原來我沒有講錯!你想想,自從你落腳到這山邊頭,出了幾多陰陽古怪?要不是金骨頭今日向我們交底,我們這一山人,就真真要被你招引來的陰邪陰毒害慘了!害死了——呸呸!他忽然想到“死”的忌諱,連忙抹了抹嘴,你你你,為什麼要一直誆瞞我們?四眼你講!

路北平咬著嘴角,他知道他無話可講。

——臭腳!哼,好聽!為了臭腳!八哥馬上發覺這個不雅的話題打亂了他說話的氣氛,連忙把頭臉扭向阿佩,你你你——你還有臉笑?

阿佩隻是低頭抿了抿嘴。這邊,路北平卻忍不住,嘿嘿笑出了聲。

我丟!這笑聲,徹底把八哥激怒了。他罵著,一俯身嗖地從飯案後麵抽出一根藤鞭來——是用幾支細簕竹砸酥砸扁了扭結起來的鞭子,八哥下午親手打造的利器,——啪!一聲狠抽,鞭子落在飯案上,發出裂帛一般的銳響,驚得蜞仔虱仔哭了起來。八哥不理會,抖著鞭子走到路北平麵前,切齒說道:四眼你笑?我怕你笑不出聲來了!如今所有古怪都天光大白了,那個跑進碗角背來燒冥紙的,那塊帶入山來的死鬼木頭碑,都是為著你!——做了鬼女婿,瞞著騙著你撞入這邊山來,你知道你給這碗角背,帶來幾多陰損!我們頭哥留下的這份家業,眼睜睜就要被你克掉了!他忽然長歎一聲,我們這些流散戶命賤命薄哪,我們誰也衝犯不起。我們避官怕官,才跑出來做流散,可是官家官人就是鑽腸破肚也要追著你——隊長女婿!還是結過鬼婚的陰府女婿!嘿嘿!他幹笑兩聲,——我們敬神怕鬼,可是生生猛猛的神鬼就是要追著你!唉,如今這巴灶山裏的孽障已經太深了,連神明都給驚動了!陰陽失調的盡頭,必定就是血光之災啊……

山風很猛。四麵山原默默含吐著天頂上的那片月光,遊移著深淺明晦,像是八哥一樣的麵有難色。

八哥放緩了口氣,——今晚一定要見血。隻有血才能壓得住陰邪。四眼,這也是為你好!見了血,你就和那段陰府孽緣,撇清了!唉,如今隻有血,才能洗清你自己身上的孽障,你就委屈一次吧!

路北平盯著月光下那條寒凜凜的藤鞭。他明白他不可以求饒。命運既然讓他懵懵懂懂闖進了這個流散寨子,他就該要迎受這個寨子獨有的邏輯。他閉上眼睛,等著那根帶竹刺的長鞭,淩空落下。

八哥!阿佩霍地站起來,卻被阿秋拉了一把,又騰地坐了下去。

八哥向阿木使了一個眼色,阿木一個箭步撲上去,一把將阿佩扭住,嘿嘿笑道:阿姐,借借光……阿佩發瘋一樣尖叫起來:你們要做什麼!我丟你……阿佩一路罵著,踢著,卻抵不過阿木的鐵臂鉗製,也被背著手綁到了柱架的另一邊。

阿大!……阿扁緊緊摟著兩個哭喊的弟妹,瞪著滿臉殺氣、滿頭大汗的八哥,卻不敢動彈。

八哥彎起藤鞭走過去,同樣向罵個不停的阿佩拱了拱手:失禮了,夫人,娘子!——他似乎用了粵曲大戲裏的腔調,你阿佩,今晚同樣要委屈你,見一見血。你明知四眼的底細來曆還要賭誓和他好,將他引入這邊山來——四眼的陰毒已經透入了你的身骨,隻有見血,才有辦法消災!

阿佩哭罵起來:我丟你八哥!我早就知道你和阿木肚裏滾的什麼

黑水白水!她掙紮著……嗚嗚嗚,我丟你……

八哥,綁在這邊的路北平開了腔,要,你們打我!有陰有毒,

都是我四眼帶入山來的,要見血,你們就見我的血!

——打你就打你!話音未落,八哥已經一鞭子橫抽了過來——啪!藤鞭落下,一道血痕從路北平手臂橫向胸腹,一粒粒血珠立刻從刺孔裏滲了出來。孩子們已經哭叫成一片,八哥怒喝道:收聲!我今天就是要做這個醜人!又是一鞭。你們誰也別想攔我做這個醜人!再一鞭。

路北平開始還咬牙忍著,終於禁不住呻吟了幾聲,忽然用普通話破口大罵起來:我操你媽的八哥!我操你八輩子祖宗呀八哥!——啪!我就知道你八哥阿木是公報私仇!借神鬼來泄私憤!我操——啪!

嘿嘿,我叫你硬!叫你罵!我就是要泄這個私憤!八哥越說越激憤,禁不住左掄右抽起來,吼道,阿木,他竟敢用北佬官話來罵你罵我——你來!

阿木接過藤鞭,一聲不吭,劈頭蓋臉就往路北平身上抽過來。

這兩個魯男人,顯然把幾個月來對這位白臉書生鬱積的忌恨——連同那一場鬥雞角力也沒能宣泄掉的忌恨,在今晚全部揮灑出來,把作為鄉野男人的狂悍尊嚴,在這血色中填補回來。路北平甚至從一道道鞭頭的力道裏,都可以感受到那股怨怒的骨節。他嘶啞著聲音哭罵著,隻是他的漸弱漸低的罵聲,再也蓋不過鞭聲。

阿佩撕心裂肺的哭罵聲卻越來越響:無陰功啊!你們借頭借路欺負人家一個山外讀書人!八哥,你打死我!想打你就打死我!

已經紅了眼的八哥搶過阿木的鞭子便向阿佩抽過來:打你就打你!你這個臭雞婆!——啪!

——哎喲!你敢罵我臭雞婆?阿佩痛得大叫,披散頭發哭罵著掙紮起來,一腳就踢翻了跟前的案桌,粥盞粥碗濺了八哥一臉一身,阿佩趁勢吐去兩口唾沫:呸呸!八哥!我就知道你和阿木黑心!你們是想乘機打掉我肚裏的仔仔!你們……

八哥已經止不住手,更被阿佩的話激出了蠻勁,——啪!我就是要打你!打掉你肚裏這個陰生鬼養的黴頭仔!——啪!免得像阿扁他阿大,生出個阿扁一樣的鬼命仔來將我們帶入閻羅殿!

他粗喘著高高舉起鞭子,就要朝著阿佩微隆的肚腹狠抽過去。一直護著幾個孩子的阿秋這時衝了上來,用手擋過鞭子——鞭子就從他肩頭落下來,他扯過藤鞭,一巴掌將八哥推了個趔趄,喝道:夠了八哥!你打夠了!

八哥大驚:阿秋!你你你——你敢攔我?

八哥,你聽我講一句!阿秋把藤鞭攥在手裏,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把話吐出來:你平日好講陰陽忌諱,我一直服你。你講過,生生養養是補,是潤了純陽;隻有殺生斷養才是損,是傷了陰陽——我都信。今晚你和阿木,分明是設了局想打掉阿佩肚裏的仔仔,我問你,這算是補呢,損呢?陰損呢,還是陽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