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一時啞了聲。阿秋就作勢揚起那條藤鞭,—一那八哥、阿木,你們今晚是不是也要讓我見見血呢?!
我丟你……阿木衝上來想奪回邢根鞭子,又被阿秋一掌,推了一個仰麵翮。
你你你……八哥萬萬沒想到,平日蔫頭耷腦的阿秋,此時竟會如此雄辯豪蠻。
阿秋正色道:八哥,你的那些陰陽道理,管得天,管得地,管得人,就要管得自己!
八哥惱怒著抄起手邊的水煙筒,就要朝阿秋砸過去,阿扁、阿蜞、阿虱幾個孩子已經一擁而上,一人抱扯著一個阿叔的腿腳,哭嚷成一片。
地上那片片卷卷的“龍鱗”,被踐踏成了一團汙糟。
月牙靜靜勾留在荔枝木的黑丫上,像是為這一幕鬧劇,再添加上一支追光燈。滿地的狼藉,倒十足是舞台上刻意擺設出來的道具,四麵的山影,便成了那幢幢旁觀的觀眾。在那幾個角色人物瞬間對峙的凝靜中,或許閱盡世間塵事的山群觀眾,可以從各自的肢體語言裏,解讀出什麼陰陽乾坤、曆史社會的奧秘來?山風流播著秋夜清寒,巴掌溪的淙淙清弦,似乎要抒吐出什麼驚世的答案了。
隻是,八哥忽然覺得累乏了。他鬆開步子,踉踉蹌蹌往窩棚那邊退了幾步,卻像是失足似的撲倒在地上,朝向黑魆魆的崩口碗森林方向,跪了下來。——頭哥,頭哥……他叫喚著,淚水潸然而下:我我……無有主意了,這陰陰陽陽,我全無懂了……
3
……痛肚鳥在林間叫。痛——肚!痛——肚!像極了海南官話文昌音的腹痛呻吟。白麵雞也在穀底裏幫腔。苦——哇!苦——哇!夜半啼鳴起來淒切如泣,讓人不忍細聽。畫眉鳥本地人叫“話媒”,婆——姑!婆——姑!碎嘴如歌卻有點華而不實。水瓜鷯的叫聲倒是最實在了:嚼——了!嚼——了!字真意切,隨時報告著它采摘水瓜花的最新消息。
在昏沉迷眩之中,最早清醒過來的不是痛覺,而是聽覺。路北平聽見唱夜的鳥們在林間喧鬧,神誌裏卻分辨不出這是黑天,還是白晝,自己是睡在床上,還是浮在雲裏。一聲聲清悅的鳥鳴像是一把把利刀子,一下一下切割著迷茫中麻木的神經。他隨即感到了身上火辣辣的裂痛,禁不住就重重呻吟了兩聲。——你醒了?你醒了……迷蒙中聽見誰在輕輕喚他,他睜了睜眼,還沒來得及分辨出聲音的來源,眼皮又重重地合上了。是累呢還是痛呢?還是累和痛在身體裏角力?渾身處處的銳痛,每一動彈都提醒著他應該醒轉過來,可是疲乏酥軟卻像一片無底深淵,把那清醒的欲望,一點一點,全都拽了下去。
或者說,淺層的知覺裏他是清醒的,他感覺到有一隻手在輕輕幫他洗擦著身上的傷口。創口的每一碰觸都會令他覺得錐心難忍,皺眉,喘氣,呻吟以至叫喚;但是深層的意識裏卻是沉沉睡著了的,睡意酣濃,昏暈混沌,無力抬舉起哪怕一小片浮動遊走著的欲望。有時候,疼痛會把累乏推遠,讓他的皮膚、毛孔、聽覺、味覺變得條理清晰起來,比如覺得渴,他會叫“水……”。他可以感覺到有人把冰涼的什麼東西碰觸唇邊,溫水浸潤口腔頓時彌散開來的舒坦;但更多的時候,累乏就把疼痛擊倒了,淹沒了,掩蓋了。比方他感覺到有人在幫他挑剔著嵌入創口的竹刺,細細而尖利的針的每一下劃動,都可以準確地引發出他身體的抽搐,但是那抽搐著的痛感卻像是可怖的搖籃,越抽越痛,卻越是把他搖進那片無邊無底的睡意的黑暗裏去。
他是太累了。一張偶然的紅紙帖,打發給他這麼些糾結著、扭曲著、前呼後擁而來的荒唐荒誕,已經把他的短而窄的閱曆維度、嫩而小的靈魂空間,繃得太緊了,填得太滿了,實實在在,大大地超負荷了!更何況,以他平日做事的好勝逞強,這一陣子以來為“獻禮”而“守著牛屁股榨屎”,早把他日常可以向同伴炫耀的那一點過人精力,榨得精精光光!這一回傷痛給了他一次真實的假期,就像急鼓繁弦中需要一個停頓,畫幅重彩中期待著一段空白——但願什麼都發生過了,什麼都不要再發生,他可以理所當然、順理成章地下崗撤哨了。
怎麼能下手這麼狠……他隱隱聽見一個哽咽的話音,貼麵而來,觸手可及,便努力想睜開眼睛,說一句或者咒罵或者解嘲的話。可這一分努力似乎耗盡了知覺與意識角力中最後的一點能量,他終於放棄了。這一回,疼痛引起的肌膚緊張徹底鬆弛下來,他沉沉睡了過去。
路北平就這樣沉沉昏睡了一整天。不時會從噩夢中或者肌膚裂痛中驚叫幾聲、驚醒過來。但是,醒著其實也是睡著,睜開的眼睛是意識空白的,從鳥鳴睡到林靜,從天黑睡到天光。路北平不知道自己睡得有多深、有多久。也不知道是誰為他脫淨了身上浸滿血漬的披掛,為他洗幹淨傷口血痕,剔出刺進皮肉裏的竹絲。更不知道是誰把他從那棵荔枝木上解下來,再涉水過山,背回到這邊山灣的窩棚來的。自然,他甚至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的這個“傷痛的假期”,竟也不期然地締造了另一個人的一段“情感的假期”——本來隔著千山萬水、千溝萬壑,一忽兒之間,卻讓他可以這樣從容、這樣貼近地,向一位自己留心多時也傾心多時的同輩人物,無遮無攔地獻上憐惜、愛撫和體貼,也獻上淚光、唏噓和絮語。——內心深處,他甚至要感激上蒼,賜予他這麼一段“見血”的機緣了。
“不知道”是一種蒙昧的幸福。
“不知道”也是一切蒙昧之中,最清醒最聰明的借口。
路北平就這樣裸身仰躺在床上,腰間隻搭著一塊水布,睡態睡姿顯得如此趣怪可笑。他不知道身上敷的草藥是剛從山上新鮮采下來的,放在嘴裏嚼爛了再混在碗裏搗,敷一遍洗一遍並且已經洗換過兩遍。不知道棚屋裏重新收拾過了,水缸挑滿了水,牛們已經放牧回來,牛欄也墊上了厚厚的草。他更不知道,有人簡直是歡天喜地地消受著這個不知道。他輕手輕腳、山前山後、連蹦帶跳地忙活著這一切,甚至沒有耽擱山那邊吩咐的活計——順著巴掌溪水路,把金骨頭要的木板木料流運出山,再扛送到山外的指定地點去。他守著他,每每傍在床頭馬燈邊上,聽著他漸漸平複下來的呼吸聲,放任著自己的心事在那個讓人痛憐的身體上流淌。他從來沒有覺得日子過得像今天這樣流暢有序,這樣有做頭有奔頭,這樣覺著有滋有味、有依有靠。他一整天都在品味著這個不知道,放縱著這個不知道,極力延緩、稀釋、放大、節省、享用著這個不知道。他但願,誰也不會知道——是不是連同他,或者除了他?他不知道……
那一片從深淵裏重新浮出來的知覺,是被傍晚歸巢的林鳥拽扯出來的。路北平還是先聽見了鳥叫聲,才感受到身上的疼痛。鳥鳴聒噪刺耳,身上痛痕曆曆。這一回,他覺得他的眼蓋一定可以抬起來了,血液又流回到胸腔,元氣又回複到身上。可是,迷蒙中,他卻不願意睜眼。
一種奇異的、在微微的觸痛中滲透著溫馨軟熱的感覺,慢慢在身體上流布。他沉浸在那種感覺中,半明半暗地想:是誰在給他擦洗換藥呢?是誰呢?誰的指尖的觸碰,會這樣輕柔小心,又這樣似乎別有意味呢?是阿佩吧?想到阿佩,冥茫混沌之中,他的心不由一緊。不過,他還是樂意滯留在那樣一片冥茫混沌裏麵,因為那個輕觸的指尖,從一跳一跳刺痛著的傷口上,滑出來了。原來指掌在肌膚上的觸感,是可以分出這麼多細致的層次的:可以小心體貼,指觸間帶著精細的分寸;也可以飽含憐憫,掌窩裏透著暖熱;可以帶上善意的嘲諷,輕拍輕拂之間覺出眉縫裏的笑意;也可以融化開無盡的愛意,肌膚觸摸之間,分明感受到隱隱的電流一樣的抖顫。——不會是阿佩。阿佩的指觸,比這個利索,卻沒有這麼細致。也許是一場“見血”的噩夢,把一切都改變了?——也許。隻有阿佩,才知道這樣對他嗬護痛憐。微茫中,他的意識已漸漸變得清晰。他明白自己是居心叵洲地把身體敞開攤放在那裏,像一片袒露的土地承受陽光雨露一樣,放任承受著那個奇異的指觸撩撥起米的欲望,融融地在身體裏流動滑走。欲望,又化成了霞蔚樣的溫馨。
那片軟熱從頰間滑走下來,他心裏已經微微發笑了。他感到了那片軟熱的忘情沉醉,從指觸,忽然轉換成了唇舌——他聽見了隱忍著的喘氣聲。當那片軟熱躊躇著停在他的兩腿內側,一團溫澤慢慢向他的鼠蹊部圍烘過來,終於小小心心落在了那上麵,他知道自己抖擻著勃挺了起來,他的佯睡再也無法裝下去了。他抬起眼蓋,琢磨著想說一句什麼出格的笑話,視網裏瞥過那個沉謎的側影,他忽然像雷擊一樣從床上彈坐了起來——
怎麼是你?——阿秋?!
阿秋抽搐著跳開手來,愕愕站定在那裏,臉色紫漲,不敢直視他。
你在做什麼?——阿秋?!
他實在真的一時並沒有明白過來。隻是身體這麼一抽動,渾身上下的銳痛頓時炸裂開來。他歪扭著臉,吃力地想倒回床上去。
阿秋一步上前,伸手扶住了他。
那指尖的觸碰忽然顯得像蛇一樣地令他厭惡,他狠狠一把推開,喝道:你別碰我!你給我走開!
阿秋踉蹌著退了幾步,默默轉過身,拉開竹門,走了出去。
他木然靠到竹篾牆上。
金黃的夕照裏,填滿的依舊是那片鳥噪聲。棚屋裏漏進的幾道光柱,靜靜地落著蟲灰。牛們在旁邊輕輕哞叫著。床邊擱著他的臉盤,盆裏浸著藥汁和碾碎了的草藥,一時渾然不知身何在,惟一令他勾起近期記憶的,是灶台上撂著的那個盛過牛肉的搪瓷口缸。
阿秋卻又折了回來,推開門,低著頭,囁嚅著:……牛放過了,盆裏的是敷洗的草藥,晚上一定要敷一次。又急急走了出去。
聽見零亂的腳步聲消失在溪頭角,路北平不知道眼前發生了什麼事,自己剛才又做過了什麼事。那片迷幻間的溫馨酥軟和那個觸碰間的厭惡排拒,仍舊冷硬雜陳著殘留在他的肌膚表麵。一陣陣劇痛卻從那裏襲來,肩上背上,霍霍跳著辣痛。覺得有點冷,想下床動一動,才發覺渾身乏力,坐又坐不起來,躺又難躺下去。
嘴裏輕輕罵著、呻吟著什麼,忽然瞥見,阿扁的大腦袋從門邊探出來,帶著一種老成持重的憐惜神情,定定打量著他。
——阿扁?
阿扁提著一個薄板釘的木條籃子走進來,籃裏像是擱著兩碗粥飯小菜,還擱著一把肉質葉片的草藥。
阿扁縮著腦袋,用一種大驚小怪的神情說:你很疼吧?何處最疼?——這是八哥叫我帶過山來給你的——真的是八哥叫的。
路北平扭過頭去,像是不願聽到八哥這個名字,又問:阿佩呢?你阿大怎麼樣?
她沒事的,阿秋哥擋了力。阿扁說得輕鬆利索,你重,她隻有兩下。——咦,阿秋是怎麼了?剛才半道上碰見他,抹著眼淚,不理我。
路北平低著頭,不說話。
阿扁黑汪汪的大眼睛,瞪著他。
不知道。路北平搖搖頭。
他說他真的——不知道。
4
“傷痛的假期”。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假期”?
發著燒,他仍舊隻能臥在床上,睡一場,醒一陣,半昏半睡磨一日。阿佩來過了。摟著他落淚不止,說了許多害了你屈了你的話,大把大把的涕淚抹在竹床沿角。他想說幾句什麼寬慰的、戲謔的話,卻每每被阿佩挺在眼前的肚腹,堵了回去。那道隆起的曲線讓他心寒,讓他後怕,讓他不敢深想昨天和明天。
八哥和阿木也來過了。是擁著阿扁、阿蜞、阿虱幾個孩兒頭一起過山來的。孩子的暄鬧緩解了尷尬。八哥帶來了搗舂好的草藥為他敷傷,手腳輕熟得像個山地名醫。阿木從腰簍裏掏出一瓶蛤蚧酒,說是自己用山蘭米酒泡的,讓他喝了可以補補虛虧。路北平扭著頭一句話不說,倒是八哥話多——沒有一句“手重了”之類的歉意話,給他把過脈,看過舌苔,嘴裏就不停叨咕:傷骨一月,傷筋一旬,傷皮肉一周。放心放心,熱毒出來了,人就舒坦了。臨出門,又拍拍他的肩頭——那道最早“開葷”的傷痕正隱隱作痛,慨然說道:四眼,我看出你是個好仔,你有擔當。
——還是這句舊話。
最讓路北平難堪的,倒不是麵對八哥、阿木的欲語無言,而是早晚醒著的時候,默默聽著門外那個窸窣忙碌的聲音。
阿秋每天一早照樣過山來,幫他把牛群轟出欄,放牧吃草大半天再趕回來,點完數,又一擔一擔地給牛欄墊草溽肥。他像是“兼職”忙著這一切,八哥交給他的運木出山的職責,似乎在放牛中間就一並完成了。好幾回他醒過來,看見床頭邊水缸的木蓋上,除了那碗搗舂好的草藥,還放著紅藥水、紫藥水和一點紗布。他就知道阿秋趁著他睡著的時候進來過了,並且那“官家”用的西藥,一定是他抽空運木出山時捎買進來的。他猜測阿秋還負責給他捎送阿佩做好的粥飯湯水——他本來以為都是阿扁送過山來的,因為好幾次醒來睜眼,那飯食就擱在水缸蓋子上。後來想想,不會有那麼巧,每一次阿扁都選在他熟睡的時間送飯進來。況且若是阿扁,他一定會不甘不休,非把他鬧醒不可的。
難堪的正是沒有話。隔著一道竹篾牆,動作很多,聲音很少,沒有話。
傷口日漸好轉,路北平見日發休:不知該如何去麵對那堵越來越尷尬的牆。躺在床上,聽見牆外人悶沉勞作的動靜,他有時會覺得那薄薄的竹篾牆糊上了泥漿,泥漿又結上了冰,越結越厚,越厚寒氣就越重,甚至慢慢開始凍結上敵意。說敵意或許是言重了。隻是開頭的不言聲,延續了沉默的惰性,日子越久,就越難有合適開口的機緣,便僵在那裏,直到冰天雪地。幾天後,傷口愈合得七七八八,身體已經開始靈便,他發現那藥碗、飯藍就不再送進屋裏來了,總是悄無聲兒的,擱在門外的竹牆邊。蹄北平也很識趣,每天落晚,直等到門外牛欄草擔的聲音全停歇下來了,他才踱出門外,勉力伸伸懶腰——腰上那一道鞭痕最深,愈合得最慢;他歎一口氣,把那籃等待“招領”的飯食提回屋去,隻覺得吃嚼無味。
這一天,他覺得自己身子已經無大礙了,完全可以應付牛倌的日常活計了,算算時間,又該是山外進來出肥的時日。他便想告訴阿秋,明日不必再為他代勞。可是,在牆這邊躊躇了半日,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直到聽到牛欄那道粗柱柵門砰地合上,他一狠心推門出去,阿秋卻已急急背過身,大步走了開去。他追了兩步,話音岔在嘴裏喊了聲:阿秋——,阿秋不應,頭也不回,三步並作兩步跳過溪水上的石頭,消失在河曲的野竹林裏。
第二天,阿秋就沒有來。
秋冬是海南島的雨季。一似江南的黃梅雨,浙浙瀝瀝,連天蔽日,一落就落個十天八日,直落得新搭好的窩棚茅頂像是鋪上一塊蓄水海綿,一床棉毯潮漉漉地通夜睡不暖窩,衣褲上永遠是黴點斑斑。阿佩還是照常讓阿扁給他送來清淡飯食,他也不時頂著毛毛雨把牛群轟到碗角背那邊吃草,順便看看挺著身子忙活的阿佩,和八哥、阿木說幾句鹹鹹淡淡的寒暄話。寨子裏似乎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隻是極少看見阿秋,他也不去打問。日子便過得如同這黴雨天一樣,滴裏嗒啦,有聲響,沒氣力。
這一晚,給牛欄墊完夜草,他在燈下翻開許久沒動過的幾本舊書,發現書頁變得潮黏不堪,那把淡忘多時的口琴,更是長滿了鐵鏽。便想到那件被他藏到了溪穀石縫裏的“姣婆藍”,該不會被風雨銷蝕成破
片了吧?又想到阿佩那個日見高隆的肚子,裏頭竟然真的藏著自己莫
名所以的骨肉。——如果昧著良心,阿嫻的那件“姣婆藍”,完全可以
任由風雨消磨淨盡,讓它子虛烏有而來,再歸子虛烏有而去;可阿佩
懷著的孩子卻一定要呱呱降生的,一個活生生的娃崽,昧不掉,消不走,磨不去。人命長過水,他這個“未來父親”(一想到這個字眼兒就心口亂跳),該要如何應對?——阿嫻,阿佩,一陰一陽的這兩個女人,已經給他留下太多太多的孽債了,如今又多出一個不陰不陽的——阿秋,那有形無影的糾葛,有情無意的牽掛,讓他說不出味兒來,又推擋不開去。唉,真是一個荒唐套著一個荒唐,又接著一個更大的荒唐。八哥說,他有擔當——這一切,他可都能擔當得起?
正這麼胡思亂想著,忽然透過門外雨打蕉林的劈噗響,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傳來。推窗望去,一盞馬燈融開黑暗從溪頭那邊螢螢然晃了過來一一是誰?會是阿秋麼?或是——阿佩?
沒等門響他就迎了出去,卻退著步子,訥訥然把來人讓進了屋裏——一千一萬個想不到,連夜冒雨過山來的,是八哥。
默默看著八哥在門邊抖幹淨粽葉鬥笠上的雨水,自顧自坐到木墩上卷開了煙絲,裸背上的水珠在燈火裏像金珠樣瑩瑩閃著,他終於開了聲……八哥,你是稀客。
——好均勻了麼?八哥低頭抽了好幾口煙,才開聲問。路北平知道問的是向己身上的傷,便應了一聲好,又是遊沉默。
……頭哥給我托夢了。吐出一口煙,八哥終於開門見山,昨晚我夢見頭哥,身邊站著個你,嚇了一驚。我思前想後,就想過山來講給你知——勸你走。
走?為什麼?身上還在隱隱作痛,路北平警覺起來。
八哥拂了拂手:不是為金骨頭說的那些陰邪事。見過血,你和它們擺平了。
這個“它們”,他明白八哥說的意思,笑笑。
八哥又說:我說的是阿佩肚裏的仔仔。——你莫驚,我是說,不管仔仔生出來生不出來,你都要走。
路北平疑惑地望著陷在煙氣裏的那張臉龐,聽見八哥抽了一口長氣,把細細的喘息一口一口地吐出來,長歎道:我知道命裏該了你的,逃也逃不掉。你四眼淪落到這山裏頭,是命;我們這邊山收留了你這個鬼女婿,也是命。他低頭沉吟片刻,略略抬高聲調:但是,命不該絕你的,四眼!若是為了阿佩肚裏的仔仔,把你拖落到我們這邊山來,命就絕了你了!
路北平吃驚地望著八哥,他還是沒有從平日滿口陰陽忌諱的八哥的話中,理出他這番話的理路邏輯來。
這兩天我眉頭跳,心思思,我怕我們在碗角背的日子不長了。總覺得有什麼大禍要臨頭,要把老老嫩嫩的都吞落去。八哥聽了聽棚屋梁上咿呀的蟲蛀聲,指了指頭頂,這陰陽一失調,什麼天崩地塌的陰功事,都變得出來呀!
每一次聽八哥歎氣都讓人周身寒徹,烏天黑地的,他想。
門外雨聲漣漣。八哥慢絲絲吐著煙氣,說——
走吧,四眼,想法子離我們做流散的越遠越好。我們做流散的是世界尾——就是被趕到天頭地角的人。天走到盡頭是什麼?是神;地走到盡頭是什麼?是鬼。我們這些和神鬼打交道的人,命賤,就是命硬。四眼,你扛不住的。八哥把卷煙絲吸到盡底,那火頭都燒到他的指尖上了,他卻渾然不覺,仍吸出了最後一口,緩緩說道,我知道阿佩這一生人,用情最深的就是兩個人,一個是阿扁阿大,一個是你四眼。我和阿佩說過了,四眼是好仔,但我不想他再做阿扁的阿大——做了頭哥的兄弟。
八哥說罷起身,提起馬燈就要走。
——八哥你別走!路北平忽然有一種衝動,他覺得他對八哥驀然間有了一種新的理解。八哥的那些陰陽玄妙乍一聽來匪夷所思,細細品味卻不單有對世事人生的憐恤體貼,更有一種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大智大慧。他忽然想把抑鬱在心底的那件“姣婆藍”的糾葛和盤托出來——還有那許多許多別的糾葛。哆嗦著嘴唇,終於還是打住了。想到阿秋說過的話,便問道:八哥,那——像你這樣一個心水清的人,為什麼也要做流散,落到這天頭地角裏來呢?
八哥已經走到門口,光光的禿頭殼幾乎頂到了門框,冷冷笑道:他們說我不信支書信鬼神,就是神棍,鬥得你滾紅滾綠。我不是神棍。我隻是怕。這些年來我時時怕——我時時也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麼。他拿起了那頂粽葉鬥笠,說,其實,不是我得罪了他們,是他們得罪了我。所以,我走了。
八哥說完轉身出門,真的走了。
路北平追出門去,隻見迷茫雨霧中,山林如墨。一頂鬥笠,一盞燈,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