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火把(3 / 3)

他回到棚崖裏,靜靜坐了一會兒,聽著隔牆的牛們靜夜咂咂反芻的咀嚼聲,他想到八哥最後說的“他們”,不是那個“它們”,他輕輕笑了起來。

5

“他們”,真的步步夾逼過來了,路北平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勢孤力單。

下午又輪到牛欄出肥。這一回,除了林段班,隊長還帶來了割膠班。平日割膠班不管林段施肥,可現在是“獻禮”的時日,什麼都可以例外。但是,當阿彩從金骨頭的牛車上嘰嘰呱呱笑著跳下來,在路北平麵前旁若無人地細聲講、大聲笑,隊長就在旁邊鹹一句、淡一句地應答,他一時明白,割膠班是因阿彩而來,阿彩又是因隊長而來——是隊長有什麼特別的意思,要通過阿彩,向他傳達了。清運著肥堆,他好幾次試圖在人叢中尋找阿彩的目光,希望從哪怕一閃、一瞥之中確認阿彩的真意——如果不是阿彩將“姣婆藍”急迫現身,“阿嫻”本來就真的隻是過眼的雲絲雨片,犯不上他為她探究再三的。可是,滿林子滿溪穀響遍阿彩大大咧咧的嗓門兒,自始至終,阿彩甚至連頭都沒朝他抬一抬。隊長卻在照例阿路長阿路短地向他說著誇獎的話,讚牛養得好,牛肥積得厚,還特別抬高聲音問阿彩,優質牛肥是創高產的尖兵,我們是不是應該為阿路申請嘉獎?阿彩,你們割膠班的意見呢?

出完肥,路北平把牛群轟回欄,迎麵卻撞見金骨頭陪著班長從山道的相反方向走來,心裏又是一驚:他們去碗角背那邊做什麼?這位他的舊“情敵”,久違了的“毛積子”班長,不是被抽調去參加什麼“基本路線教育工作組”了麼?打過招呼,班長站定,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眼,直直問道:隊長讓我問你,你的紮根表忠書究竟寫不寫,交不交?——還沒寫,怎麼交?他淡然答著,抬腿要走,班長又扔下一句話:阿芳可是交了的!兩人掉頭而去。路北平忽然笑了,這才想起人群裏沒有見到阿芳、朱弟、阿榮幾張往日入山出肥的熟麵孔,又記起上一趟回村,朱弟幸災樂禍地告訴他:阿芳現在已經冷落班長了。聽說你阿路從山裏回來,阿芳曾為你分肉領“份兒”,上門找過你“單獨密談”,班長已經視之為“對敵鬥爭新動向”呢!

真是吃飽了撐的!望著班長那個永遠“操正步”行走的背影,路北平想笑,卻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秋後天黑得早。總算把出肥的牛車、隊伍送走,為牛欄重新清圈墊草,收拾停當,路北平掩上窩棚竹門,急急涉過溪水,趕往碗角背那邊去。一大早阿扁就跑過山來說,八哥和阿木天剛亮就把那隻老火雞宰了。說是這幾個月吃的都是“四眼的肉”,今天算是特別日子,要用“這邊山”的肉腥,來給四眼開開葷。一整天,路北平都在琢磨著這個“特別日子”的意思,是關乎陰陽節慶,還是為著什麼紅白喜事?就想到阿佩日漸高隆的肚子。或許,特意要“給四眼開開葷”,是要為孩子的即將降臨——老天爺,他根本無法想像這個催命的日子!——八哥,又要履行一種什麼特別的儀式吧。

這是一段遲到的、也是短暫的,他和山那邊的寨子相處得平靜融和的日子。鬥過雞,見過血,就像是路北平履行過“山門之禮”,他從此真正成為“這邊山”的一員了。自從鞭傷好了以後,山那頭他的窩棚爐灶幾乎就再沒開過火,天天吃食的都是阿佩的“私糧”。開頭還是阿扁送過山來,以後收了工,幹脆就自己翻過山去吃。自然,他每回出山去,用公家發的票證捎買回來的那些日常用使,也為寨子裏的生活平添了幾分“官人”氣息——這是阿木的說法。比方,幾支老煙槍第一次抽上兩毛五分錢一包的“豐收牌”卷煙,八哥、阿木嫌昧淡,“不夠喉”,阿佩卻叫好連連,說:日日抱住“一碌竹”咕咚咕咚煮水煙,覺得自己一個女人家的,倒成了從前三水埠頭開煙館的了。阿木便笑她,那荷花指頭撚著卷煙的樣子,十足一個“官太太”。八哥說:十足抗日影畫裏頭的“女特務”才對。阿扁便搖著四眼的臂膀追問:什麼是抗日影畫?什麼是女特務?路北平這才恍然:阿扁、阿蜞這幾個野孩子,也該到了上學的年齡,竟然連“影畫”——電影都未曾看過。從此落晚過山來,他便有心無意地給幾個孩子講講古,學學算數識字,看得八哥、阿佩他們,又高興,又心酸。

最讓路北平覺得生疏別扭的,其實還是阿秋。這一段日子,路北平過山來的次數越密,似乎和阿秋打照麵的機會就越少;他和八哥、阿木他們的關係越近,與阿秋就離得越遠。阿秋常常一大早天沒亮就入了山,天黑齊了,晚飯吃罷、閑煙抽過,等阿佩哄過孩子洗澡睡覺,他才施施然回來,鑽進夥房灶台,就著冷湯冷菜扒幾口冷飯。本來在眾人麵前,阿秋就是一副死魚相,八哥和阿木倒沒覺得反常。有幾晚,路北平和幾個孩子“講古”講晚了,就沒有回去,在“下房”這邊和阿佩、阿扁他們一起睡。不期然撞見晚歸的阿秋進來吃冷飯,兩人都木著一張臉,這才引起阿佩的詫異:你們這兩人是怎麼啦?往日說起話來雞啄不斷,怎麼忽然間,都成了烏頭雞?問四眼,四眼笑笑:沒什麼,你去問阿秋。問阿秋,阿秋說:有什麼,你去問四眼。四眼把話說得很輕,阿秋倒是口氣很重,這就更加深了阿佩的疑慮。不過這些,也都慢慢消散在黴雨綿延的平淡辰光之中了。隻是,碗角背的日子在悄然無聲中發生的變化,連路北平自己也時時會感到吃驚。比方,他在這邊山過夜,總是阿佩陪著他睡。有時候,阿佩也會過到“上房”去,陪八哥或者阿木睡。開始像是不太願意為他所知,時間總選在他入睡以後;漸漸,也就不規不避。令路北平驚訝的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對此似乎也變得毫不在意。白日回到這邊山放牛,細想心情來曆,不禁也會兀自驚奇……

寨子裏飄散的雞肉香氣,來得粗糙而濃烈。一問,才知道今晚是八哥掌的鍋勺——這是一奇。再問阿佩,今天算是什麼特別日子?八哥盛滿番薯酒的海碗已經遞了過來,口氣莊重:四眼,不瞞你說,我們的“準山證”,昨日總算拿到手了。“準山證”?什麼“準山證”?這又是一奇。

——就是白沙縣革委會,正式蓋了鋼印水印發下來的行山執照。阿木應著,笑吟吟從阿佩床上的竹席下抽出一張軟皮紙張來,向四眼遞過去。這個答案有點大出路北平意外:八哥一向總說,做流散的,就是為著既不見官也不受管。怎麼求得一紙什麼革委會的紙張公文,也要殺雞喝酒,吃肉見葷腥的?便問:我不是聽阿秋說,你們早就拿到白沙批給的入山許可證了麼?

八哥又是那樣把細細的喘息一口一口吐出來,長歎了一聲:這就是我們做流散的命了。給你個入山許可是批準你行船,發給你正式官家執照,這船上才有了錨。做流散的就像是深海行船,行差踏錯不得呀。船要避風靠泊,先要轉槳下錨,可是等到錨真正落到水底,船又該要開行了。

路北平還是沒聽明白。八哥便苦笑道:怎麼跟你說呢,四眼?你現在不懂,以後就懂了。喝酒吧,喝酒吧。便一再勸酒。路北平留意到,阿佩一整晚都很少話——這一陣子,阿佩是吃得少,話也少,或許是妊娠中的反應吧。路北平覺出這飯局裏別有一種抑鬱的氣氛,平日每一頓吃肉,都成了碗角背裏難得的慶典,今晚,卻像是吃著《聖經故事》裏那一頓“最後的晚餐”。連往常吃飯像是鷯哥一樣吱裏鷦鷯不停的阿扁和兩隻小崽,都是不言不語地埋頭吃著。

——咦?阿秋呢?八哥忽然停住筷子,怎麼這樣一餐好肉飯,他也不記掛著早散早回?

還不是發迷癲找他的花梨木去了!阿佩應著,我把他的一份留在鍋裏了。他說他現在愛吃冷飯。

阿木便在旁邊嘟囔:吃茶他吃冷茶,食飯他食冷飯,這是何仁何德何體統?每回聽到憨頭木腦的阿木滿嘴“文言文”,路北平就想笑。真讓人分不清:這究竟是阿木的鄉下口音,還是他的說話習慣?可是這一回,他的訕笑連同驚愕一起,刹那間全僵在臉上——

一桌人驚得全都站了起來。

黃狗阿得忽然在門外尖聲大吠了起來。

阿得顯然是衝到了卵石灘頭的水道入口邊,抽搐著炸起一連串狂吠,一如路北平頭一回轟牛入寨子時一樣的撕心裂肺、止歇不住——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6

一溜火光的紅焰,從水道林穀那邊緩緩遊過來。

難怪阿得的吠聲如此人。水道口上冒出一行舉著火把的隊列,在熊熊的火光和驚天動地的狗吠聲雙重烘托之下,更顯出來者的陣勢不凡。最讓人觸目的,就是那七八把冒著柴油黑煙的竹製火把,帶著一種誇飾的、類似舞台道具一般的意味,顯然也是來人刻意要營造的一種戲劇氣氛。本來這些年,走夜路過山林,可以打手電,可以提風雨無懼的馬燈、亮如白晝的汽燈,過於原始的鬆明火把,早就派不上用場。但是,似乎是得之於那些革命電影裏的浪漫畫麵,每一回“毛主席最新指示”下達,所有報章雜誌關於“特大喜訊傳山寨”的宣傳圖片裏,都是一個模子:黑夜中耀如金龍的火把人流。火把的意象,於是成為了新一代人顯示革命姿態的崇高標誌。“高舉革命火炬”,便帶有了某種神聖的、不容褻瀆的意義,不可與一般手電、馬燈、汽燈的照明功用同日而語的。

今晚的火把隊列,顯然也是為著顯示這種“衝霄漢”的革命鬥誌。

水口石灘上一時煙熏火燎。阿得盡管吠得瘋狂,卻也被這火光懾住,並不敢真往來人身上撲咬。那溜火光逐漸在水邊窩棚前站定,任由黃狗高高低低地吠著,忽然就齊齊朗讀起毛主席語錄來:……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阿木最早衝出門外,卻被耀眼的火光嚇得退回屋門裏。八哥倒是不慌不忙,提著一個水煙筒坐到門口的木頭上,慢吞吞點火抽煙,隻是臉色非常難看。路北平摟著阿扁從屋裏走出來,一眼就認出,火光下領頭站著的就是他的那位“毛積子”班長,右手高高舉著竹竿火把,左手拿著“紅寶書”,潮汕口音的普通話念得特別抑揚頓挫。他知道事情顯然是衝他而來的,心頭打著鼓,卻又為眼前誇張的戲劇性場麵,忍不住想笑。

末了那條“基本路線”的語錄很長,一念就念個沒完沒了。路北平從火光中認出了隊裏的幾個男女熟人,更有兩三張生疏麵孔夾在中間。出奇的是,沒見到金骨頭、阿彩那幾位平日愛湊熱鬧的人丁,廣州知青裏卻有朱弟一個人,出現在這火把行列裏。不過朱弟沒有舉火把,胸前倒是掛著粗粗的一根多節頭電工手電簡,躲在人堆中,一臉緊張地朝他比手勢、扮鬼臉。

那些竹節火把畢剝爆著火星,炙灼得隊伍不時發出陣阼騷動,語錄也念得參差不齊。路北平便想:恐怕這火把也是到了那邊水道跟前才臨時點起來的。他不相信“高舉”這樣不堪的火把,能夠在巴灶山崎嶇的林間小道裏走上半天。

語錄總算念完,路北平搶前一步,厲聲喝問;班長,你們這是幹什麼?

火光映著班長一派威嚴的架勢——手高抬,臉微揚,一字一句說道:路北平,你正好在這裏。我代表駐隊基本路線教育工作組,今晚進山來進行革命道德教育。

什麼教育?路北平聽著刺耳,卻寸步不讓,誰批準你們來的?

告訴你,路北平!班長顯然是有備而來,基本路線教育工作組是誰領導的,我們就是誰批準的!

你們到底想做什麼?一直坐在木頭上抽水煙的八哥,忽然冷冷問道。阿佩本來護著蜞仔、虱仔不讓他們出門,這時也一手抱著、一手牽著兩個孩子,擠到了門邊。阿木卻一個轉身,急急折回到屋裏去。

火光照著門前這一溜赤身露體、衣單衫薄的山野男女,路北平的眼鏡嵌在其中,反射著刺眼的光。

你們就是那個巴灶山流散戶?班長的目光慢慢掃過,你們有革委會發的入山牌照嗎?

八哥和路北平相視一眼,阿木正好從門口鑽出來,一迭連聲說:有的!我們有的,我們領到了!伸手就把那張蓋了鋼印的公文紙張遞過去。

班長接過,交給身邊的一位陌生中年人過目——大概是一位外麵新近派駐進來的工作組員,又重新拿過來,掃一眼,念道:這裏叫什麼?——“白沙巴灶山木材加工包工集體”?他念得拗口,忽然冷笑著提高聲調,嘿,路北平同誌,我記得你不該屬於這個包工集體吧?你不是吃這一行飯的吧?

火把隊伍裏有人發出了哄笑聲。

笑聲更鼓勵了班長的革命激情:你看你,一個農墾兵團戰士,路北平,聽說你現在吃也吃在流散戶這邊,睡也同流散戶睡在一張床上——人群裏又有人笑,你是在訪貧問苦呢?還是在接受流散戶的再教育呢?

路北平臉色煞白。眼前這夥人顯然來者不善,看來今晚非要鬧個人仰馬翻,不肯罷休的。他甚至看見人叢後麵有人抖著一圈繩索,似乎大有要把他“捉拿歸案”的陣勢。他知道一定是金骨頭在背後做的手腳——金骨頭的背後呢?

一明一暗的兩邊人群沉默對峙了片刻,班長突然一指,大聲說:請那位女同誌站出來!

誰個?阿佩雖然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卻也並不慌,她知道來人說的正是她,可“女同誌”這個稱呼對她實在太陌生可笑了,便放下孩子,平靜問道:你們是要找我嗎?

路北平一閃身擋住阿佩,抖著指頭:你們……你們想幹什麼?要算計我,有屁盡管放!不許你們把這裏的人拖下水!

班長使了一個眼色,便有三五個農工衝上來,一把將路北平的胳膊扭住,齊聲喝道:站出來!女同誌站出來!

人群裏有人零亂幫腔:站出來!那個女人站出來!

阿佩一手護著一個孩子,挺著大肚子,站到了火光下。

八哥在背後悄悄踩了四眼一腳,放下了水煙筒,站起來緩聲說道:這位同誌哥,尊姓大名?

班長傲慢地瞄他一眼,不搭理他。

八哥走向前,伸出手:請先把我們的公家證明還回來。班長遲疑一下,隻好訕訕地把那紙公文遞過去,八哥接過,說:我們這邊山,歸白沙管。你們這些同誌進來,要是找四眼有公務,請你們過到那邊山界去淡。阿佩,帶細崽回屋去。

——慢著!班長已經一步搶上前,堵住了阿佩的退路,畢剝燃燒著的火把帶著嗆鼻的油煙味,晃到了阿佩頭頂:對不起,我倒要請問,這位女同誌,貴姓大名?

就叫我阿佩。回答得不緊不慢。

好,阿佩!那我——班長把目光直直盯向路北平,問你阿佩一個問題,你身上的仔仔,懷了幾個月了?

阿佩勉力笑著:噢?這位同誌,對生仔有興趣?

人堆裏又聽見有人笑。班長惱怒著一揮手:不許笑!——直話直說吧!他轉過身,放肆地斜側火把,將阿佩的肚子上下照了一遍,阿佩!請你講實話,你肚子裏的仔仔,是誰的?

呸!問得奇怪,阿佩往地上啐了一口,我肚裏的仔仔,不是我的,難道是你的?

又有人笑。路北平聽出是朱弟的聲音,便跟著抿了抿嘴。

太囂張了!班長氣急了,路北平,你也太囂張了!實話告訴你,工作組已經接到事實報告!他環望一眼火把人堆,你今晚一定要站出來講清楚,誰是這個女人肚裏的仔仔阿爸?——你講!

講!你講!人群裏有人雜亂起哄。八哥和阿木急急對視一眼,隻見路北平咬著牙,臉色發青。——講呀,男人大丈夫,敢做就敢當!班長拿出激將法,嘴裏卻收不住話:都說你阿路牛放得好,肥積得好!可是生產好勞動好,也不能跑進山來下野種呀!男女關係生活作風精神麵貌思想意識是革命道德問題……他舌頭打丁個結,頓住,喘口氣,冷笑道,你路北平不是很有種嗎?今天當著眾人麵,就露一露你的種吧!人群又一陣大笑。班長便乘勝追擊:路北平,誰給這個女人肚子裏下的種?你講!誰是這個女人肚子裏的仔仔阿爸,你講!

講!講!!講!!!人群的情緒越來越激昂,手拿繩索的那個陌生中年人乘勢搶上前,威脅道:再不講,捆起來,法辦了!便有人擁上來,吵著要動手。

咳——噗!一日濃痰淩空落到班長腳邊,眾人一愕,回頭看去,八哥抹抹嘴,卻不說話,繃著一張臉,兩頰的肌肉一棱一棱地抖著,盯著那圈繩索,再把日光移向一時愣住的班長,不緊不慢地說道:我今晚學到了兩個好字眼,一個叫露種,一個叫法辦……

班長抖著指頭:你你你,你不要在這裏攪屎攪屁……

是我攪屎,還是你攪屁?八哥突然暴怒起來,你要露種嗎?我們碗角背的種全都在這裏!他一把摟過阿扁、阿蜞、阿虱幾個小崽,推到班長跟前,同誌哥,這都是我們下的種!要查種、問種你不用問四眼——問我!

八哥邪笑起來,拍拍阿佩的肚腹,一把就扯開了自己腰間的水布,在火光下把整個裸身袒露出來,喝道:龜公仔!我就敢當眾露出我的種,你敢嗎?!

暴跳的火光現出了八哥黑蠟蠟的身軀,溝溝壑壑,一覽無遺。

人群一下子傻眼了,嗚嗚哇哇亂叫起來。路北平聽見阿佩哧哧笑著的聲音,朱弟則在人群後麵尖聲大叫:當然敢!班長,你就露給他看一看!

哄笑四起。流氓……低級……趣味!班長哆嗦著嘴唇,一時不知何以應對。路北平心裏暗笑:“露種”“露陽”。“露陽”在此時竟成了一種利器,一下子把“革命火把”渲染的威嚴拆解掉了。人群自此再難嚴肅起來,班長甚至吹起了哨子,也壓不住交頭接耳的嘩笑聲。

竹棍棉紗捆綁的劣質火把畢剝炸響著,人群躲閃著灼燙的火星,隊伍早就散了形。八哥不慌不忙掩起腰間水布,接著說:第二個字眼,叫做法辦,是嗎?他抖揚著手裏的那張紙頭:講法,家有家規國有國法。我剛才講過了,這裏是白沙的地頭。誰是拿著白沙革委會紅頭文件的人?——是我。你們要在白沙地頭上拉人拿人,問過我嗎?!

班長囁嚅著:問你?幹嗎要問你?……

八哥冷笑:法辦,這白沙地頭,你們要用繩索捆人法辦,依的是什麼法?你們有革委會的紅頭文件嗎?先拿出你的公家紙張來,給我看看!

班長沒料到八哥來過邪門兒的“露種”一手,又向他操起了“紅頭文件”的正步,這一邪一正的果然難以招架,正想發作,人堆裏忽然又見騷動了起來。

阿秋一張汗淋淋的長臉出現在火光中,匆匆撥開人群走上前來。

班長退後一步,驚問:你你,你又是誰?

阿秋說:我就是這個仔仔的阿爸。他故意大喘著氣,把手撫到阿佩的肚皮上,我在那邊放木,聽到你們找我,就跑回來了……

班長愕然抬頭:你,你……

我叫阿秋,今晚收工遲了。阿秋擦著汗,光裸的黑脊背汗光閃閃。

班長望望路北平,打量一眼阿秋,一時糊塗起來,你你……這……

阿秋問:你們——是真的要找我嗎?

散亂的人群這時反而一下子靜了下來,都把視線投向阿秋——這位突如其來的遲到主角。八哥和阿木相對抿嘴一笑。就在這一瞬的沉寂之中,阿佩忽然哇的一聲哭起來,跺著腳,指著那位不知所措的班長,斥罵道:無陰功呀!他他……阿秋!他說我肚裏懷的是野種!她衝上去就揪住班長的衣領,衰人!你想我生出野仔來,食了你去呀!斬千刀的,你汙人清白,不怕自己將來生仔無屁眼呀?抬手就要打,卻被八哥一把抱住了。

阿扁便領著兩個弟妹,跟著阿佩,長一聲、短一聲地哭鬧起來。

路北平趁著人群混亂掙脫了背後那幾隻手——那些人早沒了主意,鬆開手就走過去攔住班長,生怕阿佩再衝過來打潑撒野。

路北平望一眼阿秋,想說一點什麼,阿秋像是沒看見他,護著阿佩和孩子往屋裏走去。

火把人群這時已經陣腳大亂。朱弟擠上前來,向路北平擠擠鼻子聳聳肩,又轉向班長,陰陽怪氣地笑著:很受教育,很受教育。我作為廣州知青代表,這次跟進山來,很受教育。班長早氣得黑了臉,朱弟又說:報告班長,我看就把那些火把都滅了吧,有人手上都燙出水泡來啦!

人群走散開來。就聽見有人開始把燒成黑焦的竹棍棉紗塞到溪水裏,嗤嗤地白煙四起。滿石灘上,一時間就扔滿了那些光禿禿、黑黢黢的道具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