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離魂(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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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秋,你等我一下。

那個跨向石灘水道的身影,反而觸電一般地急走起來。

阿秋,你停一停,聽我講一句話!

水道深處那片嘩嘩響著的水聲,更不肯停下來。

路北平飛起步子就往溪水裏跳,踩得水花飛濺如雨。灰暗中,前麵那個倔強的背影仍在悻悻前行。路北平追得火起,劃開臂膀,三下兩下幾個箭步衝上去,從背後一把將阿秋摟住,賭氣說道:阿秋,你不是要躲我嗎?不就為著那天我推了你那一把,一直記恨我嗎?我還給你!我現在都還給你,行了吧?!

他努著勁把阿秋箍到胸前,不管他如何掙脫,死死不放。他忽然感覺到,懷裏那個抗頂著逐漸鬆懈下來的身體,在微微抖顫。

他鬆開了手。暗影中,阿秋低著頭,不做聲,似是在落淚。他知道阿秋心裏鬱積著種種委屈,便伸手把他的肩膀扳過來,阿秋,對不起。

阿秋拂開了他的手,背過身,默默然繼續向前走去。

晨霧中水聲響脆。路北平想起;這一段水路,正是他頭一回造訪寨子的那個夜晚,阿秋陪送他走回山那邊去的同一段路。也正是那一席夜談,第一次讓他覺出阿秋內心的敏感和孤獨。隻要在人群裏,阿秋都是落落寡合的;可是隻要和他單獨相處,阿秋的言淡風采,又每每讓他吃驚。他有著極其不諳世故,甚或是魯直鄉氣的一麵,常常顯得木訥寡言;可一旦拉開話閘,其言談見識,卻又時時流露出仿若世家子弟一般誇張炫目的書卷氣息。即便是日常的性情裏,他也時而是閃爍著陽剛、鋒銳,時而又是極盡陰柔、善感的。事實上,對那一次尷尬經驗,阿秋這一陣子的反應,有點超乎路北平的想像。在那個異性交往極其貧乏也極其敏感的年頭,下鄉知青的日常生活裏,其實並不缺乏同性夥伴之間這種宣泄性的猥褻行為——大會戰工地的集體夜宿中,他就遭遇過高中同學的“摸營”;有願打願挨的,也有不願打不願挨,踢罵一通了事的,誰都不會對此過於當真。似乎這隻是青春期性躁動的必經階段,他從來很少往深裏細想。可是這一回,阿秋似乎深深受創,卻讓他覺得事情有點“嚴重”起來了。

如果不是昨晚的那一場火把驚魂,他和阿秋之間,也許會就此冷淡下去,最終形如陌路。

阿秋,他終於開了口:謝謝你昨晚……

——不必再提。阿秋沉聲打斷他,卻放緩了腳步。

昨晚八哥轟走了那些家夥,你又上哪裏去了?路北平仍舊執著這個話題,阿佩煮了一大鍋生薑馬蹄糖水壓驚,就是找不到你。

阿秋悶聲走了一段,突然說:我不想讓你認為,我是為了要你感激我、可憐我,昨晚才站出來幫你那個忙的。如果你這樣想,你就看錯了人。

路北平啞然。他知道自己又觸著了阿秋的什麼敏感神經。

兩人默默相跟著走出了水道,踩著岸坡上的青草露水,坐在了那一回他和阿佩第一次打照麵,那堆像是無主的、爬滿青苔的朽舊原木上。

天色還早。太陽還沒出山。幾乎每天,阿秋都是這樣帶露出行的。對於路北平,卻隻有在這個時候,才可能循著阿秋的早起腳步聲,找

到一段和他敞懷獨處的空間,重建一段已經荒疏多時的交情——在

“斷交”的這一段長時間裏,茫茫山原大野,他常常會念及這一段交情的不可替代。他有許多關於世事人生的牢騷怪話,想對一個合適的人講——阿秋就是命運選中的那個合適的人;他也樂意聽到阿秋的那些異味嫋嫋的“花梨紫檀”和“納蘭性德”的故事——無論阿佩或者阿芳,八哥或者朱弟,都講不出這樣的故事。可是他也隱約明白,他和阿秋之間,有一道什麼脆弱的、危險的界限需要小心維係,一旦再一次打破、碎裂,也許麵臨著的,將會是深淵和毀滅。

這種預感既讓他害怕,又讓他感到一種莫大的魅惑。

昨晚那個班長是什麼人?坐定下來,倒是阿秋主動開了腔,你要小心,他們顯然是專門為了算計你而來的——都為了什麼呢?

阿秋,這就是我今天想找你說的話。路北平臉色沉凝下來,也許如今,隻有你,才能幫得著我。

阿秋側過臉來,靜靜望著他。

路北平苦笑:表麵上,好像是為了——那位班長大概認定,因為我的原因,他總算爭到手的女友阿芳又跑了——阿芳是我從前的舊相好;可是這後麵的文章,我看出來,是為了我的那位從天上掉下來的陰府媳婦——阿嫻。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越聽越糊塗。

路北平便把那件“姣婆藍”突然冒頭的故事——阿彩的現身而又隱身,隊長與阿彩、阿榮與阿嫻的私染隱情,以及阿芳的登門勸告、金骨頭的從中攪局等等,一總向阿秋端了出來。

啊呀呀,阿秋驚歎起來,果真全被八哥講中了。我告訴過你的,八哥早就講過,你身上一定有事。那天剛一聽到你的那個什麼鬼丈夫的故事,八哥就說,四眼結的這段鬼婚後麵,一定有什麼隱情。要不然,那位嶽丈大人的隊長,不會這樣把他的“女婿”發配到這大山大野裏來的。當日金骨頭轉身剛走,他就直叫喚:我們碗角背,肯定已經大禍臨頭了!

是嗎?八哥真這樣講過?路北平驚詫地站了起來。

所以那天,才逼著要你——見血。

他想,八哥滿口陰陽八卦的,其中倒是透著一種世事通明、人情練達。

阿北——這是這些日子以來,阿秋頭一回這樣叫他,這麼大的事情,為什麼你一直不跟我講?目光直直盯著他,話音裏含著怪責:不過,這些事,你不能再對八哥講,也不好和阿佩講,他們已經受不住這個驚嚇了。再怎麼說,我們起錨以前,我一定要幫你,把這件事弄出個清白頭緒來。

起錨?什麼起錨?路北平聽著耳熟,忽然想起昨晚八哥說的,讓他始終不明就裏的那些話。

阿秋顯然說漏了嘴,忽然變得訥訥起來,低下眼睛,終於說:阿北,我不想瞞你。我們做流散的,拿著官家的入山許可駐進山來,做生做死,拚死拚活,就為換出一張白紙黑字可以護身的準山證。等到準山證一到手,就該要趕緊起錨了。八哥說:月盈則虧。我們做木的人,不能等到伐盡了樹頭,傷透了地氣,驚動了官家地麵,才鬆手。我們碗角背這一份家業,就是靠著這個不貪不過、及時抽身,才沒有散攤的。阿秋停了停,輕輕吐出一口氣:況且這些日子,山裏驚動的已經太多了……

你是說,你們要走?路北平忽然想起那個雨夜,八哥勸他走的那番話,還有昨晚那一頓氣氛異常的晚飯,頓時明白了一切。不禁悲從中來:阿秋,我知道是我拖累了你們,害了你們……說罷不覺又黯然神傷:山野茫茫,他究竟又做過什麼害人的、拖累人的事情呢?

剛剛露臉的日頭被一片濃雲網住,擠射出一道道光針光刺。如果是日落,那該又是一片血紅的蛇雲了,他想。

兩人一時都住了聲,遙遠處,山下隱隱傳來連部村頭當當敲打的出工鍾聲。絲絲縷縷的,裹著一片無力又無奈的離亂之情,忽然襲上心頭。

阿秋站起身走開去,又回過頭來,像是忽然橫下了心似的,終於說:阿北,我不想裝作我們之間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我阿爸以前常對我講,五百年才修得同船渡。我們相識一場,你今天既然找我,我想要你知道我的心,讀懂我的心。

阿秋如此直白的語氣和目光,讓路北平一時不敢正視。

這一陣子我想了好多,阿秋把那柄隨身的砍刀往地上一插,平靜地把話吐出來:我總是在想,我想和你阿北好,算不算是一種罪過?八哥講過,有生有養的就不是忌諱,這個世界,有情有義的東西,都不應該是忌諱。可是,人和人之間,平時可以有情有義,情意的盡頭,可不可以有情有愛?我真的不懂了……阿秋的嘴唇哆嗦了起來,手上卻緊緊捏著那把拄在地裏的砍刀,仍舊一字一句地說得沉穩:我本來想怪責你,入山以來原來帶著那麼多的心事,可是從來都不肯告訴我。我卻是把自己的什麼根底都願意交給你的。我知道,你沒有用我待你的本心,待我。

阿秋……

我承認我中意你阿北,我講不清楚這個中意的理由。或者,中意是不需要理由的,隻有不中意,才需要理由?阿秋淒然一笑:我知道這個世界不公平——阿佩可以和你好,你可以和她好,阿佩還可以和八哥、阿木他們好,你的那個冤鬼隊長一家,為這個好,可以好出滿天神佛來,簡直都已經“好”出人命來了!可是,我阿秋……不敢和你阿北好。我怕自己有罪……

路北平本來是蹲在木頭上的,摟著肩膀,聽……聽著聽著,他抬起了頭,鬆下了手,他看見阿秋眼裏噙著的淚水。他觸著了他的善感之中那分鐵硬的執著。他知道阿秋這番話,顯然是思量了好久才吐出來的,卻又是他從來未曾這樣去思量過的。眼前這個一身黝黑的山野男人,一個曾經向他述說過“李叔同”、“紫檀花梨”和“納蘭性德”的須眉男子,像是在向他宣讀著一篇破格的、化外之民的關於“好”的宣言——這一個“好”字,原來有著這麼艱深的學問哪。

阿北,我們相識一場……阿秋仍舊把手扶在那把砍刀上,直直望著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不求你什麼,就隻求你……

他忽然打住了,嘴唇哆嗦著。

路北平呆呆瞅著他。

隻求你……讓我對你好,行不行?

透過淚光,阿秋的目光抖顫著,似乎是乞求地、期待地,卻又是銳亮斬截地逼視過來。

路北平低下了頭。

阿秋抽起砍刀,轉身就要走。路北平猛然抬頭:阿秋!你別走,你聽我講……

路北平用手拂開露水,拍拍身邊的木頭,示意阿秋坐下來。

阿秋躊躇著,遠遠坐下,捧著臉,把頭深深埋在兩膝之間。

——好。允諾這一個“好”字,原來竟有這麼艱難。路北平伸過臂膀,慢慢地把阿秋摟進了懷裏。

2

悶悶下了多少天的秋冬黴雨一停,巴灶山,像是埋進了一堆藍綠紗綃裏。偶爾露臉的陽光成了調色盤,早晨封住山林的霧靄,是藍瑩瑩凝結成塊狀的;午後彌散的山煙水氣卻是綠汪汪的,像是從翠山碧林上褪流下來的顏色;到了傍晚,幾道斜陽一打,那遍山蒸著的雲霓便成七彩的了。濃重處燃著燒著,輕淡處洗著染著。溪穀裏,更是煮著沸著一爐爐的嬌紅淡紫,仿佛山鬼地母的巧手,正為什麼人,準備著一頓煙水的餐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