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離魂(2 / 3)

遠遠地看見,阿佩坐在水邊。

阿佩總是這樣坐在水邊的,他想。

阿佩就是那個妖嬈的山鬼地母吧,他想。

坐在水邊的阿佩,最讓人窩心,他這樣想。

這一回,是他在默默地偷看她。隔著那片野蕉林——就是她和阿扁第一次偷看他洗澡“露陽”的那片野蕉林,也就是他把自己的“第一回”交給了她的那片水邊的野蕉林。蕉林托出了曖昧的美感,這水邊,就成了他的宿命。幾乎每一次,他和她,不期然地都是在水邊做那件事的。阿佩告訴過他,計算日子,她肚子裏的孩子,正是得之於打台風那個夜晚,洪水邊上他們那一場劫後之歡。這也是一隻牛崽呢,阿佩輕輕拍著肚皮說,你的那條瑪麗亞母牛下犢子,把它的精氣血氣傳給我啦。這個讓他怵頭的話題,阿佩總是說得那樣輕鬆。

她大概來了大半天了吧?天色晴好,她把他窩棚裏那些漚在黴雨天裏的髒衣、棉毯、枕套、挎包、臭雨靴等等全抖了出來,就在溪穀裏邊洗邊晾邊曬。雜色的衣物攤滿了窩棚下的山崖草坡,像是黎家寨子裏過山蘭節,山蘭米酒壇甕邊,插滿的花綠旗子飄帶。阿佩坐在驕陽灼映下的一塊臨水的長石上,一雙裸著的赤腳吊在水麵上,水影托出那幾隻灼灼閃亮的象牙色的腳趾,碎花白褂依舊是那樣半敞著,垂著的乳房和隆起的肚腹,隱隱可見。她不時彎腰往石台上撩著水,劈劈啪啪捶打著他的一對回力膠鞋和挎包,嘴裏像足哼唱著什麼。

他覺察到阿佩臉上淡淡籠著的憂鬱,也像是一脈煙嵐,罩著整座溪穀。

又是那一道沉靜的、似乎總是遠遠凝望著的眼神。這一道眼神甚至在第一個相遇的瞬間,就攫住了他的心。這一回,卻讓他隱隱覺得,透著冷然的隔膜了。

一塊小石頭撲通扔進水裏,阿佩不動。

又一塊更大的石頭砸下來,阿佩依然不動。

路北平隻好從蕉林走出來。

我早知道你在看我呢。阿佩頭也不回,我就想讓你看,看個飽。

這個阿佩,山裏頭什麼動靜都逃不過她的耳目。

還有一個人是誰?阿佩手上仍在揉搓著,我聽出還有一個人,是阿扁麼?

顯然,阿佩也是在溫習著往日的情景。

是阿秋。路北平應著,阿佩吃驚地抬起頭來,環望一圈,阿秋?他——人呢?

他走了,先回山那邊去了。路北平答得略略不自然,阿佩顯然感覺到了,便笑笑:阿秋那晚搭救了你,你和他,算是重修舊好了吧?你們做什麼去了?

路北平詭秘地一笑:我們剛剛辦完一件大事,現在還說不得。

噢,你們還有什麼對我說不得的事?

想起剛才設計的那一段惡作劇,路北平忍不住偷笑,便把兩隻手臂從後麵伸過來,環過阿佩的腰際:你阿姐,怎麼想到,今天過來幫我清洗打理?

阿佩一巴掌拍下去:好意思,漚鹹菜,臭翻天!

路北平縮回手,笑問:阿佩,你剛才嘴裏唱的什麼?我怎麼聽都聽不分明。

鹹濕歌。做流散的鹹濕歌。阿佩赧然一笑,你個讀書人,聽不得的。

我偏偏就想聽。

阿佩張口就哼出來:說你的雞仔說你的球,你的雞仔放在我的嘴巴頭……

好呀!真夠鹹濕的!路北平被這出奇的粗俗激得止不住嘎嘎傻笑起來,剛要動手,已經被阿佩一巴掌推落到溪水中。

齊腰深的溪水打著急漩,路北平滑了幾步,剛站穩,聽見岸上的阿佩輕聲命令道:四眼,把你的牛頭褲,除下來。

路北平忽然想起當日的情景——“露陽”。有了那一幕,才會有日後的許多幕。心裏就有點發酸,臉上卻笑著,學著她剛才的話:好吧——讓你看,看個飽。

兩人似乎都有點心照不宣。一如那頓“最後的晚餐”一樣,儀式一般地,完成著這一次“最後的耍戲”。

阿佩呆呆地看著路北平赤裎的身體,一步步向岸邊擺蕩過來,嘴裏呢喃著:四眼我要記住你的好身子,記住四眼你的好……

又是這個——好。路北平苦笑,極力想把氣氛拉回到剛才的輕快,便又重施當日故技,把水花嘩嘩地向阿佩撩潑過來。

好你個牛魔王!阿佩一時忘情,踢打著水就要跳下來。路北平忽然猛醒到什麼,幾步搶上前攔住了她——

水冷,小心傷著仔仔!話剛出口,忽然語塞,一時頓住,卻又脫口而出:阿佩,聽說你們要走?

阿佩一驚,手上一鬆,手裏那隻回力膠鞋掉進水裏去,順著水勢就要流走。路北平兩步跨過去提起那隻膠鞋,回過頭來,阿佩已經是淚光盈盈。

你知道了?一定是阿秋告訴你的?阿佩抹著眼角的淚水,他們幾個男人什麼都不跟我講,就是怕我肚裏這個仔仔有拖累。我已經放下話頭了——這個仔仔不落地,我就不肯走。四眼,我今天過山來,本來就想拿你一句話的:你你——到底想不想要這個仔仔?

我……路北平一時僵立在水中,隻覺得冰冷砭骨。

山野裏的話題,每一個都來得那樣斬截。他忽然想到那個清寒的早晨,阿秋對他的那一場大逼問。

他默然。把她摟得緊緊的,似乎一鬆手,懷裏那團溫熱,就會化作灰煙。

向晚的水聲,在溪穀裏星桑碰撞。那崖角上的斜暉,逆光裏的藤蔓,籠在霞煙裏的每一片綠葉,都在重溫著每一段故事。

我不是要為難你,四眼。阿佩抹幹眼淚,話音平靜,八哥對我講過了,不要為了這個仔仔,把你四眼拖落到我們流散戶的世界裏來……不管你是要和不要,這個仔仔都是我的,是我問你要的,是我要生他下來的!我知道你們男人……阿佩忽然變了聲調,推開他:我隻是想知道,你四眼,和那些男人,是不是不一樣的男人?!

路北平站在水裏,低下頭,不敢直視她的目光,默默套上短褲,淚水滴落到溪水裏:阿佩,我實在是沒有主意了。我喜歡細佬仔,一想到我會有一個自己的仔仔,我心裏就想叫,想哭……

他真的渾身打著冷戰。

可是,你就是不敢做這個仔仔的阿爸!對不對?阿佩臉上映著崖角上的粼粼水光,——那晚的火光好嚇人,我當時想過,如果你四眼敢當眾認下這個仔仔,我阿佩,就敢為你去死!她仰起臉,滿臉淒涼:四眼你走吧,走得遠遠的吧!我知道,已經沒有一個男人值得我為他去死——那個男人早已經死了!流散流散,終有一天都要風流雲散的。八哥、阿木他們鄉下都有自己的家小,他們不會認我這個野老婆的!

這個忽然提起的驚人話題,令路北平心頭猛跳,——哈哈,我就是你們笑的那個野雞婆!我將來要帶一群天生天養的野雞仔,回到那個將我屈成“石女”的鄉下去!我要讓官州渡頭的人都看看,我這個“石女”修煉出來的野雞婆,生出一大窩野雞仔!嘎嘎嘎嘎……

阿佩放肆地縱聲大笑起來,邊笑,邊抹著淚。溪穀裏碰撞著那個尖利的笑聲,回聲隆隆,像是要把整座巴灶山都給抬起來。

3

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路北平在巴掌溪的第三、第四個河曲之間,走了多少個來回。開始隻為找牛。晚飯後剛扔下筷子他就走出了窩棚,說是緊著要把傍晚走失的一頭牛找回來。阿秋要陪他,他不讓,阿扁要送他,他不讓,八哥留他喝一碗剛剛熬好的七星涼茶再走,他也沒有點頭。隻是誰都聽出阿佩的話裏有話:他要走就由他走,留得住個人,你留得住個魂嗎?

伸手撩開水道口上那片藤蔓,想起阿佩說這話時挺著肚腹,凝神坐在竹床上的樣子,他苦笑了兩聲。當日,就是阿佩領著他,踏入了這條逆行的水道口。如今,這一段人生的逆行之旅,又似乎來到一截更為畸異的三岔口了。

傍晚那頓飯就吃得蹊蹺。一屋人都沉著眉眼,吃嚼無聲,像是吃著剛剛拜祭完死人的供品似的。——是離情在作怪吧?是他收工過山來以前,為著那件“起錨”事,八哥、阿木幾個男人,又和阿佩發生了什麼口角吧?在浮麵的想頭上,他告訴白己,一定是的。這些日子,巴灶山碗已經盛滿了太多的離愁別緒。連阿蜞這樣的小不點兒,都會冷不丁向他發問:四眼,你再不會同我們講書了嗎?問得他心頭堵漲。八哥日日在清理著地台、水窩裏堆積的木頭木方,一有空就拿出木匠家夥來,鋸刨鑿挖,敲敲打打,做的是什麼家什器使,他卻不敢問,恐怕一問,就問出個尷尬傷感來。阿木也在忙,忙著滿坡滿崖地曬田七,曬蛤蚧,撿回來的鷓鴣蛋已經用鹽醃了好幾個搪瓷口缸。這些寶貝所派的用場,路北平自然也是不敢打聽的,打聽出來的,無非也是那些讓人熱眼酸心的話。

最讓他難受的樣子,其實是阿扁。他常常就那樣一聲不吭坐在床沿邊,帶著幾分幽怨甚至幾分敵意,盯著你,直直盯你個半天,搭過話去,卻又是愛理不理的。他隱隱覺得自己對阿扁似乎有所欠負,但欠了什麼負了多少,卻又一時說不上來。神色最平和、最沉靜的倒是阿佩,早晚護著高隆的肚子窸窸窣窣在灶台前忙碌。隻是那道慣常的、遠遠凝望的目光裏,似乎透出了某種冷銳和尖刻,有時候,即便是一個孤坐的背影,也能錐得他心頭亂顫。反而,話最多、眉眼最話潑的是阿秋。那個無形的“起錨”日子越是逼近,他倒像越是跳出了惆悵,總喜歡在眾人合力渲染的愁楚之中,營造出各種出其不意的驚詫效果來。比方有一晚,他從山碗肚裏活生生逮回一隻剛足月的小獼猴來,胸前團著一窩白毛,躥跳歡鬧,一屋人頓時像炸開了一個喜鵲窩。八哥說,從今往後要做流散,牽著一隻雪頸靈猴,更十足像一個耍江湖的了。阿木說,加一點天麻田七熬猴膏,溫炭慢火熬它個七天七夜,就成了一山人克瘴辟邪的鎮屋之寶呀。卻不料,天沒亮,阿秋卻眼睜睜把那隻馬騮仔放跑了。說是有來有往,來去自由,互相監督,長期共存等等,滿口竟是山外那些報章上的官話。放跑猴子前,阿秋還沒忘記給它脖子上係上一根紅絲帶——就是阿佩平時綁在她水煙筒上的那根紅絲帶。小孩哭,大人罵,阿秋呢,則就隻是對著路北平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