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動是靜,是哭是鬧,都離不開那個“離”字吧,他想。越是滾粥熱飯,就越是透出“人一走,茶就涼”的無奈,他想。
可是他明白,自己的這個判定,其實是自欺欺人。
筷子頭在碗邊起落。盤裏碗裏倒是不時見得著葷腥。這一陣子每回出山,他總要設法動用他的那些“官家”票證——買白糖的,買餅幹的,買肥皂雜使的,以糧票布票換蜜糖換雞蛋的,為這邊山“起錨”前的日子,添補了不少奢華之氣。“梅林牌”的紅燒豬肉、“珠江牌”的鯪魚罐頭,這些當日城市下鄉知青們最熱門的搶手貨,如今在這邊山,也變成了阿佩十天半月不時可以端出台麵的佳肴了。
往這邊山跑得越勤,便越是透出了路北平內心的某種慌亂:他知道“起錨”已是鐵板釘釘,寅時卯日卻是問不得的。他驚恐有一天踏出水道石灘,會突然對一堆斷壁殘樁——八哥阿佩他們,不吱一聲就雲一樣風一樣地消散了,拔營它去了。所以,他就時時連牛帶陣地轟過山來,似乎有心無意地看守著寨子,延怠著那個冥冥中逼過來的日子——仿佛是一道刑期一樣的日子。任著牛們傍著碗角背的坡地吃食打鬥,一邊讓幾個崽子陪在山邊給他們講古,一邊帶上推剪為他們逐個剪頭。他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卻又別有牽掛。剛才飯間,各人悶聲落箸,八哥忽然陰陰嘴笑問:你們各位講講,這日子裏頭,都有些什麼變化嗎?大家不明所以,頓了一頓,阿木說:油水足了,連屙的屎都臭了。一桌人笑開來,阿佩說:難怪山坑裏撈上來的銀魚仔,都煮得出你阿木的臭屎味呢!夾起銀魚就往四眼的碗裏送。路北平開始推托,低頭接過,阿佩便接口道:日子變化?我看,是我這肚子變得越大,四眼就躲得離我越遠了。阿木卻說:可是四眼過山來,比什麼時候都勤了呀。路北平沉聲不應,像是被一口飯堵住了嘴。阿扁卻大咧咧說道:我看,這些日子,是阿秋哥的笑容多了。阿秋狠狠挖了他一眼,卻又旁若無人地伸出筷子,撈起海碗裏最大的那塊肉塞進嘴裏。聽著滿屋沉悶的咂嘴聲,八哥說了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我看哪,日子變化,是這筷子裏頭,有著太多的眉頭眼額呀!
八哥真是老奸巨猾的八哥。看得穿、點得穿的話,他偏偏就不要把它點穿。
野仔!你才是野仔!那一天午後,路北平轟牛過山來,聽見阿虱、阿蜞兩個小崽扯開嗓門在和阿扁吵架。丟那媽,你阿扁是牛頭馬麵生下的野仔!你阿扁是龍蛇鬼怪生養的野仔!……原來是三隻猴子在爭玩著四眼用木頭疙瘩給他們做的旋轉陀螺,每人玩一輪,阿扁年長手巧,被細藤鞭抽著的陀螺老是停不下來,便總輪不上兩個小崽。阿虱要搶陀螺,阿扁不肯讓,就吵了起來。路北平想勸解已經來不及了,在地場上做木工活計的八哥聞聲走來,二話不說,掄過巴掌就往阿扁臉上抽:衰人!賤格!做大的你不肯讓細的,你還想做皇帝嗎?巴掌劈啪亂抽。路北平實在看不過去,上前一擋,說:八哥,總不好不分青紅皂白就怪阿扁吧,阿扁也是個細人呢!八哥火了:他是細人?他是細鬼!他就是野仔,就是賤人,一副賤格相……甩著手,罵罵咧咧地走了開去。阿扁似乎對這“不分青紅皂白”已經習以為常,三隻猴子很快又一起玩鬧開了。可是路北平心裏頭,卻為此悶堵了好半天。碗角背的世界並非一片化外的靜土,這裏是另一個世俗的國度,有著另一套謹嚴的、不由分說的等級秩序和行事邏輯。這,在他真正踏過山界、進入寨子的生活以後,就馬上意識到了。不過此時他敏感到的,卻是阿佩肚子裏的那個仔仔——自己的骨肉,一旦降生到這個碗角背的世界,從今往後,也一定逃脫不掉阿扁一樣的命運吧?更是一個“細鬼”、“野仔”、“賤人”,一個不由分說就可以被八哥、阿木抽巴掌的“衰人”,他(她)?……他實在不敢往下細想。
山道是熟悉的山道,水聲是熟悉的水聲。周邊環境卻又像在一夕之間都改變了顏色。人麵是陌生的,寨子是陌生的,自己的心境更是陌生的。太陽落盡了還見山巔殘留著的黑紅蛇雲,他忽然覺得那蛇雲又是那一張命運的紅紙帖,從巴灶山頭滾騰著披掛下來。不過這一回,上頭寫的字符咒語反都是眉目清明的,無需他誤撿誤拾,倒分明是擺開了陣勢,設好了局子,就看他怎樣去挑去揀,去闖去撞了。
不錯,這些日子以來,他承認,自己的目光每每一撞見阿佩隆起的肚腹,就要悄悄逃避開去。他確實害怕麵對那道曲線後麵的血肉之軀,以及隨之而來的種種未知變數,包括所謂“為父之職”與“血緣之責”——不是常言道,人命關天麼!隻是他說不清楚,自己是不敢麵對,還是不想麵對,抑或是阿佩一再向他強調的——是她自願招引的荒唐,他完全可以無需麵對?其實,近些時日,他對阿佩表現了最多的關心,最多的體貼。每回出山捎回來的那些奢侈“官貨”,他都是擺明了車馬,直直送到阿佩手上的。隻是他心底明白,那“官貨”捎得越勤,就越是透著心虛,透出了言不由衷,透出了那關心體貼後麵的——假。阿佩那種女人特有的敏感果真一針見血,她分明知道——四眼的心魂,已經不在那裏了。
蒙蒙朧朧中,他隻承認自己心理上已經出現的傾斜——這傾斜又不是剛剛才開始的了。這些日子攔牛放牛,他會有心無心地就往碗角背那口潭邊的古碑走,阿秋也會自然而然就出現在那裏。他們不是刻意約好的,不是阿秋恰好拖木出山,就是四眼趕牛落潭解暑。每每相視一笑,便覺得心照不宣。那塊古碑是一起讀了又讀,漶缺的文字也考究出個七七八八,但彼此的話頭,卻像是才剛剛開了閘。從省城白雲山講到桐嶺水埠頭,從兒子老子講到孔子孟子,從背簍草鞋木屐竹筒糯米飯,講到天字碼頭水淹為工字鐵打架械鬥……阿佩從來沒有在他們這種酣暢的時刻出現過,雖然阿佩成了這種酣暢之中一個拂之不去的陰影。有一天,路北平發現阿佩在古碑前留下過的痕跡——一個擇菜的籃篼,驀地覺得心驚。但為什麼驚?那也就是一個籃篼而已,並且再也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他驚的究竟是什麼呢?是的,他允諾過阿秋的“好”。阿秋也知道,四眼是在著意兌現著他的允諾。但實際上,他們又是一直小小心心保持著某種距離感的,誰都惟恐出現什麼意外的唐突尷尬,打破了這個“好”的允諾,業已重新建立起來的平衡和愉悅。任何意外的突破,都會讓人產生滅頂崩潰的恐懼。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有講頭有想頭的人物在知青同伴裏不是所在多有麼,他是要在阿秋身上找尋什麼呢?他本來覺得,命運推著他往巴灶山裏走,就像是往時光的深處裏走,往從前裏走,逼著他的生命還原到一種最簡單、最自然、最本能的狀態裏。——怎麼還原了、簡化了,反而似乎更變得複雜了?怎麼日子過得糊塗就想尋根究底,越尋根、越究底,就反而越糊塗呢?
——唉,都胡想些什麼呢!就這樣吧,就這樣吧,就讓一切這樣不明不暗、不慌不忙地發生著吧。既然一切因偶然而來,就把一切交還給偶然——靜待那個冥冥之神的裁決吧。
可是,沒容他的思緒跑馬多久,一聲尖厲的牛哞聲把他整個兒震醒了。循著叫聲找去,從第四道河曲側岸,下到一條豁口對著一片崖穀的夾溝裏,月光下抽動著一團黑影。手電光照去,正是他遍尋不見的白頭公牛白“彼得”,一隻蹄子被夾在推到山溝裏的幾根圓木之間,一邊掙脫一邊哞叫著,就差那麼一厘半分,那堆圓木眼看就要被它抖落開來了。仔細一看,他更吃了一驚:要不是一隻蹄子恰好夾在圓木縫隙裏,掉進夾溝裏的白“彼得”,早就順著巨碩身體的慣性,摔落到百丈崖穀之下了!是偶然救了白“彼得”。——啊呀!再一看,天,要不是他路北平仿若是掐準了時辰在此一刹此一刻找到這裏,拚力掙紮著的白“彼得”馬上就要抖開圓木,同時連同失重失衡的圓木一起,轟隆隆滾下崖穀去了!偶然偶然,嘮叨了千年百歲的那個神一樣鬼一樣霧一樣煙一樣的偶然——此時此刻,成為了他自己本身——他的出現,不正是聽來讓人神經兮兮、真正拯救白“彼得”的那個偶然嗎?
其實路北平當時來不及細想,他知道自己也正處在險境之中。任何一個突發的瞬間,那隨時鬆脫的牛體連同紛紛滾跳的圓木,都有可能把他裹挾在一起,墜落到粉身碎骨的境地!
路北平出了一身冷汗,人卻冷靜了下來。他用兩聲吆喝平息住白“彼得”的哞叫和掙紮,迅速用一隻手勾纏起溝邊懸下來的一根寄生藤,試了試力道,完全有足夠的力量拉住自己的身體,這才慢慢伸出了另一隻手,揪住了白“彼得”左邊腦門上偏長的那隻犄角。天,隻需輕輕一發力,掙紮了半天的“老白”就順勢從木隙中脫出了它的蹄子,昏暗中他還沒明白過來,隻聽見轟轟隆隆嘁哩喀喳一陣亂響,那堆仿佛緩過神來的圓木已經從白“彼得”的蹄子間彈跳起來,剛才顯得固若金湯的那幾根粗圓木,忽然變得輕軟無力的樣子,無聲無息地、像電影裏的慢動作一樣,從那片豁口的亮光中滾飛下去了。
消失了,永遠永遠消失了。
崖口上一片茫茫月色,托著寂靜沉凝的遠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拚力拽著“老白”,一起騰跳著回到山道邊上的。隻聽見歇息在林陰間的牛群高一聲低一聲歡叫起來,山穀裏一時像是掛滿了長長短短的笛子。得救的白“彼得”更是把腦門、犄角在路北平身上磨來擦去,嘴裏哼哼個不停。路北平嗔怪地拍打著牛兒的白腦袋,他知道自己剛才,也是和它一樣,在地獄邊上轉悠了一圈又走了回來的。驚魂未定之間,卻忽發奇想:偶然——那個無常的偶然,對於白“彼得”們、對於山崖下有知無知的萬物自然,有意義嗎?果真有意義嗎?或者果真沒有意義嗎?這樣胡思亂想著,忽然又發現好像還有一兩條牛沒了蹤影。點了多少遍還是點不清牛群的數字。他真不知是在找牛還是在找自己。落晚的山坳裏,響遍他的失了魂似的喊聲:
哩哩囉囉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