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末章蛇雲(3 / 3)

——沒有一點回應。甚至連山林的回應都沒有。

阿扁的瘦手指,這時驀地緊緊地把他的胳膊捏住了。捏得他生疼。這孩子的指頭傳達的直覺驚恐,電流一般輸送給他一種不祥的預感。這一刻間,他才忽然聽見,似乎山林裏響過來幾聲低低的蒼啞的“聖罌堂的哭聲”。張開耳鼓去捕捉,那個可怖的、似有若無的蒼老嬰孩的哭聲,又像幻覺一樣,驀地消失了。他不知道八哥和阿扁,是否也聽見了那個哭聲,他隻知道,自己內心的戰栗,正從心底深處,一絲絲、一縷縷地抖揚出來。

3

看!這是什麼?八哥冒著濃煙的火把下,映照出一絲什麼東西,隱約地掛在一枝小樹梢上,無聲無息、甚至無形無痕地飄著。路北平幾步邁過去,湊上熾白的手電光。火光、電光下,他分辨出來:是一絲短短的、從哪兒抽離出來的棉線,在流動的氣息間,飄拂得小絨毛抖抖搖搖的。在第一個瞬間他已經確認出來——那是阿秋身上那條牛頭短褲上扯出來的一根棉線。他甚至覺得,自己清晰地嗅聞到了那上麵淡淡嫋起來的,阿秋身上特有的甘蔗味兒。可是,他嘴上卻說:不知道,我認不出這是什麼。他知道自己是接近了一個希望,因此不願意毀滅任何的希望,更不願意相信哪怕具有什麼可靠證據的失望與絕望。

八哥隨即急促地呼叫起來:阿秋!阿秋——你在嗎?你在這裏嗎?

仍然沒有回應。山壑間發出的回聲,卻是隔了好半個時辰,才從蒼茫間細細地、遠遠地拋回來的。

正在這時候,阿扁的聲音從一側的黑暗中迸裂開來:大樹!你們來看,倒下的大樹!路北平覺得自己身上的汗毛頓時奓聳了起來。八哥的火光已經追了過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循著光影,跟了上去。

煙火下,電筒光雜遝搖晃,映出了那棵大樹的屍體——隻能看見樹屍倒伏的前半截,後半截完全化失在黑暗裏。那截從根部斷開的樹幹剖麵,大約兩人合抱的直徑,扭絞著的年輪隱隱浮著堅玉一般的光澤,邊緣細碎的木屑完全像是甲質的,隱隱浮著金絲。木色在黑夜火光下分辨不出來,像是紫紅,又像是黑褐,周邊滲出來的漿液則一如黑血,已經凝結。倒樹周邊顯然是被清伐過的,樹幹矮部的寄生藤蔓以及帶狀苔蘚也被精細地修砍過。那把熟悉的長柄砍刀和一把寬口手鋸,在火光下炫耀著鋒麵的烤藍,靜靜地躺在倒樹旁邊。另一側,還撂著一個木工用的尖口漏壺,不知派的什麼用場。

這倒樹邊上的每一個細部,都清楚印下了一個專注勞作者的痕跡。有煙火熏過、山水浸過、汗水淌過、赤足踩過的印跡,可是,就是沒有期盼中的活人的影跡。

沒有。火光照過,電筒掃過,連溝溝坎坎的角落都梳濾過,就是沒有任何活人的痕跡——沒有阿秋的影跡。

路北平聲調都變了:八哥!這真的就是那棵紫檀花梨嗎?我們不會搞錯地方了吧?

八哥舉著燒成了殘樁的火把站在那裏,定定照著那棵樹屍,沒有回聲。

阿秋哥!阿秋哥——!阿扁不死心,照著手電在四周巡看,一聲聲喊著。

不要叫了!八哥突然喝了一聲,在那棵斷樹的殘樁上弓身坐了下來,把煙卷湊到火把殘餘的火頭上,點著,抽。

讓我再看看,再看看!路北平知道自己在欺騙自己,卻仍舊掏出了那個黑皮小本,想用手電光,再一次核實一下上麵的紫檀花梨的確實位置。

紙頁之間,他忽然聞見了嫋散起來的一縷清冽的山蘭酒氣。

他還沒有翻到那一頁,卻赫然看見,台風過後那一天,在碗角背古潭側畔那截“平黎”殘碑邊上,讀到阿秋父親當年臨別時抄給他的那首詩的下半戳——那是清人顧貞觀為思念落難摯友吳兆騫,寫的那首《金鏤曲》的另一節。

還是那樣滿紙頓挫的筆跡: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黍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孱愁。薄命長辭知已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君剖。兄生辛未吾丁醜,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毒。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未待讀罷,淚水已經盈滿眼眶,糊滿了他的鏡片。

他合上小本,仰頭衝著頭頂彌天的黑幕,嘶啞著喊起來:阿秋——你在哪裏?你出來——

阿扁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阿秋哥——嗷嗷嗷嗷——他撲過來摟住四眼,哽咽著,話音含混: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想害阿秋哥……嗚嗚嗚……我隻是不高興……你們自己好,不和我好……嗚嗚嗚……

阿扁摟著路北平,越哭聲音越大,越哭越傷心,把四眼的肩胛脖頸,摟得越來越緊。

好。又是這個——好。他摟著阿扁,輕輕拍著他的裸背,想:哪怕是一個孩子的“好”,也都是不容淡薄、不可忽略的啊。人,隻是天地間的一點微塵。好,卻又是每一個生命最微末而又最本真、址平實卻又最莊重的寄托與冀求啊。

八哥肅穆的麵影出現在路北平眼前,喃喃說道:上哪兒去了呢?阿秋能上哪裏去了呢?雁過留聲、人過留痕呀……說話間,八哥渾身猛地一抖,他似乎醒悟到了什麼,半張的嘴巴一時就僵定在那裏:他他他……路北平心裏也閃電一般地明晰起來——他想到了當日那隻哀號著無形消失在荒林裏的大牯牛“安東尼”,那隻染血的牛梆,那片腐葉滲出的血泊……他幾步跨到倒樹跟前,想尋找出任何可能的印跡。比方,他記得,阿秋那晚揣到短褲口袋裏的、他送給他的那把敦煌牌口琴。

那棵花梨紫檀,靜靜地橫躺在黑暗裏。

——沒有血泊,連血絲都沒有,更不會有留言留聲的木鈴牛梆、方寸口琴。甚至——他急轉過身,想摘同剛才八哥發現的,那一絲掛在樹梢上帶著阿秋氣息的棉線。可是,那根絲線,早已隨風而逝,了然無痕了。

八哥手上那根火把的殘焰,最後熄滅了。

黑暗更深地淹沒了四周的寂靜。不,是寂靜更深更冷地吞噬了所有的黑暗。寂靜又成為眼前一片有濃度、有密度的漿液,嚴絲密縫地封滿了巴灶山的大野叢林。仿佛這是一片亙古未醒的土地,仿佛一切的記憶和想像都在這裏被凝固,仿佛寂靜,本來就是與生俱來的寂靜。

就在這時候,隔著山林,似乎是從林梢天際間,隱隱飄過來一絲細細的、脆亮的、像是薄胎瓷器碎裂的聲音。三個人都在側耳聆聽。是八哥最早分辨出來的:那是一個新生的、提早降臨的嬰孩的啼哭聲。

一九九三年八月始筆,

結筆於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三十日淩晨四點,

美國新澤兩州袞雪居,第一稿。

一九九七年三月二十三日,第二稿。

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八日,再次訂正。

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訂正畢。